第33章 六层月饼
君沉2024-10-30 09:195,008

  清晨时分,李敬文在林宅的一间客房悠然醒来。与大明宫中那空旷寂寥,几近虚无之境迥异,此间斗室之内,无论远处市井,还是近处宅院,万般喧嚣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远方,晨鼓阵阵,掺杂着青龙寺的撞钟声,间或插入沿街小贩的叫卖之声。近处林家宅院则响起各式嘈杂,走路声、交谈声、打水声、淘洗声、折柴声……

  李敬文整装后推开客房的门,只见院里的人都各自忙碌着,他不由深吸一口气,浓郁炊烟味、蒸腾面香味、新鲜禽粪味、草木清新味……全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五尘在身。诸般感受之下,李敬文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回想在大明宫里的日子,他每日都生活在汪守登如影随形的监视之下,那偌大的皇宫却容不得他一丝喘息。此番得以出宫,也是在苏易简的暗中安排下,那个阉人,想必这几日就算是把整个皇宫寻个底朝天,也寻不见他人了……

  思及此,李敬文只觉那常年郁积胸膛的烦闷消散殆尽,从未像此刻这般舒畅。

  李敬文在林家一待便是三日。适逢今年时序殊异,往昔白露与中秋相隔至少十日,这一年,却只隔了三日。

  此番巧合,曾成就诗圣杜甫创作出千古绝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而今,却让林静书这个寻常小老百姓,有幸与一个皇帝共度中秋。

  过中秋,最少不了的就是吃月饼,喝桂花酒。

  去年,于院中的石榴树旁,林静书特意埋了五坛桂花酒,今年取出来喝刚刚好。她挖出其中一坛,揭盖一尝,甘甜馥郁、酒香浓稠,酿得很是成功。又陆续将剩下四坛挖出,却发觉其中三坛竟是空的,不禁感到困惑。

  “是谁偷喝了我的桂花酒?”

  林静书问向众人,皆是摇头。唯独庭疏和林笑笑心虚地互换了一下眼色。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端倪,从那坛身上捏起两撮金黄色的猫毛,便知晓了罪魁祸首。

  她悻悻望向不远处神色鬼祟的庭疏:“庭疏,是你偷喝了我的桂花酒吧?”

  瞥见林静书娴熟地拎起墙角处的一根笤帚,庭疏心下一紧,本能地遁去,也没供出是林笑笑怂恿他一起偷酒喝。众人都习惯了看频频闯祸的庭疏挨打,只是在旁嘻嘻哈哈瞧热闹。

  估摸林静书不敢在皇帝面前造次,见李敬文正在帮朱宝德弯腰去逮跑到水桶外的螃蟹,庭疏连忙上前拿住李敬文,像对待一面挡箭牌似的把他拉扯到身前,并大叫道:“李敬文,有人在揍你的心肝小宝贝!你管还是不管?”

  当今,只有庭疏一人敢直呼李敬文的名讳。

  李敬文手中提溜着一只滴水的螃蟹,却是往旁边一躲:“这几天朕管得可够多了,在朕看来,你还是老老实实挨顿打吧。”

  见庭疏被林静书逮住挥起笤帚拍打在身,庭疏又惨叫连连,李敬文看得直笑:“小金丝啊小金丝,朕是万万没想到,终于出现个能降服住你的人了。”

  不远处,苏易简正与江政安坐于石桌旁,二人共同剥着莲子,目睹此景,苏易简面上不由自主绽放笑意:“老夫许久未曾见陛下如此开怀大笑过,看来此次带陛下出宫的决定是对的......”

  江政安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看在林家待上这三日,陛下的面色也红润了些。以往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苏易简叹息一声道:“陛下的病根,主要还是郁郁寡欢导致的。试想一下,小小年纪,祖父和亲生哥哥全都丧命于汪守登之手,兴许哪一天,难保这汪守登不对陛下动手......如此强压之下,陛下怎能不郁积成疾?”

  “的确如此......话说你偷偷将陛下带出皇宫,想必这阉人此刻定是万分焦急,正在宫中到处搜寻陛下的身影吧。”

  苏易简脸上掠过一抹平常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阴险神色,笑道:“要的就是让这阉人着急上火。毕竟这一年来,他可让咱们的陛下吃了不少苦头。”

  *

  午后,朱宝德等人忙着筹备今晚的食膳,既是为了过中秋,也是为明日便要回到皇宫的李敬文践行。林静书则径自做着月饼。

  唐朝百姓过中秋,已经有了吃月饼的习惯,只是这时的月饼被称为胡饼。虽有了月饼的大概形状,但更像是加了核桃的烧饼,滋味并不好。

  古人可食用的东西,花样都实在少得可怜,不像后世,一个简简单单的月饼就有五仁的、枣泥的、莲蓉的、豆沙的......这些年还出了冰皮月饼,馅料更是花样百出,榴莲馅、白茶馅、杨枝甘露馅、甚至还有辣条馅......

  月饼这东西,食多甜腻,但林静书有心让众人一次多尝上几样馅料,故而突发奇想,做了个十寸大的六馅月饼。由里到外,像洋葱一样,将各式馅料泥层层包裹。最里头的馅儿是蛋黄莲蓉,外层馅料依次是豆沙、板栗、枣泥、乳酪及五仁。

  夜晚时分,吃过晚膳后,众人端上月饼和桂花酒来到院子里赏月。

  去年中秋逢雨,林静书无缘见到月亮。今日一见,也是不由惊叹。怪哉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皆以中秋之月为题,挥毫泼墨、吟诵佳句。这古时的中秋皓月,确实硕大明亮。院中不必起灯,就亮如白昼,可清晰视物。

  林静书将多馅大月饼切开,每人分得一角。众人手捧着这多层馅料的月饼,无不感叹惊奇,尝过滋味更是赞不绝口。

  “外皮松软,又酥又香,朕还是头回尝到这种类型的月饼。”

  “这莲蓉馅甜度不腻,最合老夫胃口。”

  “我喜欢这乳酪馅,奶香浓郁。”

  “要是有鱼肉馅的,就更好了。”

  ……

  众口难调,六种馅料,总会有中意的那一款滋味。不过尝到这最后一层五仁馅儿,大部分人都将吃剩的月饼不动声色地放入碟中。

  林静书见此,在旁不由苦涩一笑。果然,自古以来,这五仁馅儿的月饼都是要遭嫌弃的那一款。

  众人尝过月饼,又斟了解腻的桂花酒。

  李敬文抿了一口桂花酒,望着天空一轮皓月,浅浅笑道:“这几日,朕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不过明日,朕就要回到皇宫去了,不知何时,能再与各位相聚……”

  闻言,所有人都缄默了一下。夜风微凉,蝉鸣嘶弱,这氛围,也莫名蒙上一层感伤。

  这三日来,李敬文完全没有流露出一点皇权的架子,同众人说说笑笑,甚至主动帮忙干家务,平易近人到让人一度忽视他皇帝的身份。相处下来,也是让所有人觉得倍感舒适。

  众人也都清楚,这李敬文在皇宫受家奴掌控,过得并不好。故而对他,难免都有几分心疼。

  “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感伤,往后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再聚。”

  “是啊,倘若陛下不嫌弃的话,就请把这当成皇宫外的一个家吧,只要有空,就常过来居住。”

  “老夫以后还会找机会安排陛下出宫。”

  闻言,李敬文宽慰一笑:“诸位的好意,朕心领了。也完全理解了小金丝和宝德当初为何逃出皇宫,毕竟这外头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多姿多彩呀。”

  说着,他又看向庭疏和朱宝德,笑道:“小金丝、宝德,朕此次来访林家,本意是要将你二人都带回皇宫。可朕在这生活了三日,看出这里才是真正适合你们的地方,所以朕也就临时决定,不勉强你二人回宫了。你二人,就在这好好生活吧。”

   闻言,朱宝德受宠若惊,连忙跪下,深深地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圣上体恤。”

  庭疏也不由面露感伤,头回同李敬文温柔讲话:“以后有机会,我还是会去皇宫看你的。你放心,若是汪守登那腌货再敢过分造次,我定饶不了他。”

  李敬文笑着轻拍庭疏的肩膀:“好。小金丝,有你这句话,朕就知足了。”

  *

自从官复原职,林正则就有了新的苦恼。

  作为上一届的状元郎,容貌英俊,风评极好,又是中书令的学生。虽然现在只是翰林院七品编修,但行情可谓看涨,想必假以时日则必成大器,最主要的是,至今单身……综合以上种种原因,林正则迅速成为长安城相亲市场里的抢手货。

  

中秋节过后,每日都有不少媒婆子受人所托来登门拜访。但林正则无意于这些小娘子,起初,他还不好意思一口回绝,极尽礼数地拐弯抹角同人婉拒,但不曾想这些媒婆子多在市井中练成厉害口舌,林正则纵然读的是万卷书,到头来也讲不过人家,稍有迟疑或是半分礼让,就被人当做软柿子拿捏住好一通话语输出。于是索性拉下脸来,将这些媒婆子一律拒之门外。

  寻常人家没胆量高攀林正则,故而这些媒婆子,还多是达官显贵的人家塞了大把银两雇来的。拿了人许多钱财,到头来事没办成,且不说砸了自个招牌,惹怒了位高权重的雇主就够喝一壶的了。所以这些媒婆子被拒绝了也照旧不死心,依然在大门外侯着。

  当下天候秋风气爽,这些媒婆子甚至每日一大早,就拿着个小板凳动身来林家门口侯着,逮到林家出来的年轻郎君就赶忙凑上去叽叽喳喳一番,逮不住一坐就是一整天。

  现在甚至还扎堆成一团,边嗑瓜子边闲聊,时而分享些坊间里的八卦,时而交流一下各自说媒的经验。

  清早吃完朝食,林静书同庭疏还有朱宝德去食肆开业。林静书打开一条门缝,见门口那些媒婆子正有说有笑,不由气堵胸膛。

  明明没干任何亏心事,走出自家大门却要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

   仨人最终还是选择了悄悄爬旁边的墙出门。不过朱宝德爬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蹬掉了一块土坷垃,于是听到动静的那些媒婆子齐齐看来,而后再也坐不住,纷纷上前来。

  “诶,那不是林娘子吗?”

  “林娘子,等等,帮我送样东西给你阿兄……”

  被这些媒婆子围住可轻易脱不了身,仨人赶忙落荒而逃。待林静书一行人引开这些媒婆子,林正则才缓缓从林家出门,去寻苏宝乐一起到官署办公。

  目送着两个年轻人离开的背影,苏易简同旁边江政安道:“可以理解,若是老夫有个女儿,就算拆了这把老骨头,也定要嫁给正则这样的郎君。”

  闻言,江政安不由苦涩一笑:“拆掉骨头的做法倒是大可不必。”

  苏易简挑眉看向江政安:“不过老夫听说,这正则似乎一直中意着你家若水……”

  江政安摇了摇头道:“不敢保证,毕竟这些年以来,正则从未亲口提过喜欢若水。”

  苏易简道:“你若有心让正则做女婿,老夫劝你还是早日下手为妙。不要像我俩那位,拖到前阵子才跟静书表白,结果到头来被只小猫咪给截胡了。这些时日以来表面看着无所谓,其实每晚都躲在寝室里嚎啕大哭……”

  江政安道:“若水这丫头倒不至于,毕竟我看她对正则压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哎,这也正是让我最为发愁的一点啊。想必正则迟迟不表露心迹,也正是顾虑到这一点吧。”

  苏易简道:“反正这段时间你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想办法撮合一下两个年轻人。”

  *

  晚饭前,林静书帮江若水洗净脸上敷了一刻钟的泥膜,递过去一块手巾让她擦了擦。待抬起头来,方氏来回端详着江若水的脸,神情有些惊喜:“我说静书,你做的这个方子也太神奇了。若水这些日子敷用过后,脸上的痘子消失了至少有一大半,其余的痘子看着也小了许多。”

  林静书道:“我想,等再过几日,若水脸上的痘子就差不多治好了。”

  方氏摸着江若水宽慰一笑:“话说我的女儿还真是漂亮了不少呢……”

  林静书笑赞:“若水本来就随江伯母,是个五官出挑的美人。”

  这次晚膳苏家的人也在,众人在食案上道起该如何解决每日堵在大门口的那些媒婆子。庭疏提议明日每人都抄起一根大笤帚,全给这些疯婆子打跑,笤帚打不跑就上脚踹,包她们隔日没胆量再来。被所有人异口同声否决掉。

  话聊到一半,江政安不知是不是喝了点桂花酒的缘故,突然莫名其妙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正则还真是受欢迎呢。静书也一样,近期来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摆烂了。如果我家若水有你们一般受欢迎,也不至于到这个岁数还嫁不出去……”

  众人闻言,餐桌上的气氛有一瞬间凝滞,毕竟江政安这话一出口,可谓正中尴尬点。

  江若水听了面红耳赤,她保持缄默,甚至不敢抬眼看在场所有人的反应,巴不得迅速找个裂缝钻进去。

  林静书虽不吭声,却伸手在一旁抚了抚情绪低落中的江若水的脊背。

  听到江政安的夸奖,林正则并未露出喜悦神色,反而眉头微微一蹙,带着几分责怨地出声唤止:“江伯父……”

  方氏面色难得紧绷:“政安,这话讲得无趣。”

  孙氏在旁笑着圆场:“瞧你这话说的,若水这孩子个性多好,指定也会寻个好人家的。”

  江政安却是挖苦一笑:“女子个性好又有何用?长得漂亮才肯有人上门提亲……”

  江若水眼眸猛一颤,咬破嘴唇,泪珠不知不觉啪嗒啪嗒落在食案上。察觉到这一点的林静书心中一痛,刚要上前安抚,江若水连忙起身,跑离了食案。

  紧接着是愠怒的林正则用力起身一拍桌,吓得在场众人都浑身一颤。毕竟,林正则是一贯的温柔好脾气,孟宴那种人三番五次挑衅,就差踩他鼻子上骂了,也不见林正则半点生气。

  如今,这副色厉模样实在吓人。

  “江伯父,你这些话说的实在是太过分了!若水可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这样讲她?你不晓得她听了这些话,会有多伤心——”

  林正则红着脸一咬牙,脸上的皮肉似乎都在打着颤,随即也抽身离了餐桌,连忙去追赶那哭哭啼啼跑开的江若水。

  林静书、林笑笑、朱宝德、庭疏、苏宝乐、孙氏……这几个人皆是一脸诧然的神情。方氏径自朝江政安翻了个白眼,心道死老头喝两口酒发的哪门子疯癫。江在野却皱紧眉头,一脸的费解。

  别人不清楚,但他是了解阿爷的。

  平素,阿爷从未这样讲过阿姊。尤其是涉及到容貌的话题,他是最忌讳提及的一个。旁人讲阿姊样貌不好,阿爷也是第一个出面骂走那些人。阿姊因为容貌伤心,阿爷还会常常开解她,道女儿的容貌在他眼中一直是最美的?怎么今日突然亲口说出这番伤人的话来?实在是有违常理。

  唯独苏易简不声不响,望着林正则起身去追赶江若水,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明了。

  

  

  

  

  

  

  

  

继续阅读:第34章 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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