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白露。正所谓寒生露凝,夏季的暑热差不多已消散殆尽。当下,秋风送爽,日头照暖,天候不冷不热,正是最宜人的时候。以至傍晚斜落,长安城的暮鼓声快接近尾声时,那些摆摊的小贩、嬉耍的孩童及走街串巷的闲散百姓才肯回坊。
暮鼓的敲响宣告着长安城一天的结束,但林家宅院却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辰。
照林静书看来,自从江家的人都住了进来,这日子过的颇有点老北京大杂院的意思在里头。一群男女老少同时生活在一处宅院里,各干其事、扎堆闲聊、互相争吵......再加上鸽飞、鸡跳、羊叫、猪哼以及猫儿们相互扑闹。在这长安城中,怕是再难寻出第二座比这林家更热闹的宅院了。
眼下,朱宝德在厨院径自抱柴、打水、涮锅、摘菜,做起所有人的晚膳;厅堂中,江在野仅凭三言两语将苏宝乐激怒,林正则左右为难,连忙在一旁劝架;花园里,庭疏施展不成熟的小法术,隔空将地上一片叶子悬于空中飘来荡去,哄得林笑笑笑颜如花。而此刻将要提笔作诗的江政安,正被一群在案台上来回扒弄踩踏宣纸的猫,给搞得兴致散尽。
另一边,在庭院的石桌旁,林静书将少许用香橼蒸馏浓缩的溶液混入到瓷碗一团白泥中,而后用一支扁平的小木棍将其搅匀,㧟了均匀涂抹在江若水整张脸上。
江若水自觉嗅到一股香橼的清香,脸部微微刺痛,像一根根小针在扎,不似以往敷的那些草药混合的面膜温和适宜。
旁边江若水的阿娘方氏见此,不由问道:“静书啊,这样真的可以将若水脸上的痘子给治好吗?”
“江伯母就放心好了。”林静书又安抚江若水,“会有些许刺痛,忍耐一下,敷过几次刺痛就会消失了。”
后世有果酸焕肤祛痘的方法,效果奇好。古代条件有限,没有精巧设备萃取果酸。林静书便将香橼,也就是现代的柠檬捣出汁液,然后蒸馏浓缩出果酸溶液做泥膜,给江若水敷面。
方氏笑道:“还是头回见到这样式的面膜,倒是有趣。”
林静书笑了笑。这方氏与苏易简那性格泼辣的正妻孙氏不同,脾气极温顺,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大概也正是平日里在江府贤淑惯了,过分拘束矜持,以至来到这林宅,便看什么都是极为新鲜有趣。
苏氏父子与江氏父子斗嘴,她看得有趣;朱宝德用铲子翻炒着锅里冒火的豇豆,她看得有趣;庭疏和孟晏一行人被林静书骂得直缩脖子,她看得有趣;就连自个被只鸡连啄带扑追的满院子跑,方氏也觉得过分有趣。
这几日苏易简也勤着来林家。虽然表面仍像以往一样,常与江政安斗嘴,但行动上却处处照拂。江氏父子用的笔砚纸墨、可供消遣的书籍,方氏和江若水的衣物,皆是苏易简私下采办送来。平日里无论是得圣上赏赐,还是自家买的珍贵食材和特产,总不忘送上一份到林家来。
这日,苏易简领几个壮实的仆从来林家。仆从搬来好些东西。五篓肥润鲜活的阳城湖大闸蟹、一筐个大洁白的洪湖莲藕、两桶华亭县鲈鱼及栗子、乌鸡、芋头,山药、红豆,还有时令蔬菜葵、薤、韭菜、百合、豌豆、菘菜、笋、菠菜等。
林静书见苏家的仆从搬来这些丰富的食材并塞满了整间厨房,心想这苏伯父怕不是临时洗劫了个集市?
“苏伯父何必费心亲自准备这些食材,想吃什么,我们自个到集市去买便是了。现在这个时令,集市上什么也不缺。”
苏易简道:“静书,宝德,实在辛苦你们二位了。明日傍晚时分,林府将有贵客来访,还请费心备上一桌丰盛的佳肴。”
闻言,在场众人皆是一怔。什么贵客特意选择傍晚时分来访?难不成是要留宿......况且,能让官至宰相、作为朝中股肱之臣的苏易简如此重视,甚至亲自采办食材送来,并叮嘱备好菜肴,这位贵客的来历,实在不容小觑。
林静书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打探道:“究竟是何人来访?”
苏易简故作神秘一笑:“等明日见到来人,你们便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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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猜不到这位将在傍晚时分来访的贵客究竟是何人,但林静书和朱宝德还是将食肆歇业,一大清早就起来赶做晚上的菜肴。除了苏易简、林正则和苏宝乐照常到官署办公以外,剩下的人全都在院里帮忙弄起晚上的吃食。
林静书将自制的小苏打和面粉倒入水桶中,又将一篓篓过分躁动的螃蟹挨次倒进去。浸泡过后,螃蟹安分了许多,她便拿刷子一个个提溜起来汰洗干净。这阳城湖的大闸蟹吃的本就是个鲜味,不必旁的过多花样烹饪,有损本味。只需清蒸,调上些许料汁蘸食便可。只是食用过多寒胃,又拣出几只煮了咸津津的螃蟹海鲜粥。
朱宝德手执菜刀,自鱼尾逆向刮净鲈鱼身上全部的鳞片,而后换剪刀裁肚,掏出内脏。他处理这鱼时,所有猫儿闻着腥味凑鼻上前,庭疏赶忙上前驱赶,那些平日里惯常听话的猫,当下却不受控制。朱宝德揶揄他平日里领头这些猫儿兴风作浪有一手,关键时倒没了用处。庭疏胸膛鼓气,索性叫来更多猫儿捣乱......
江政安出门帮忙购买炖肉的香料,江在野打水、劈柴,林笑笑和方氏则将煮熟的栗子一颗颗剥出来,笑看院中央江若水追逮到处乱蹿的乌鸡,以及正被庭疏害的遭群猫团团围住而叫苦不迭的朱宝德。
过了晌午,苏家的孙氏也前来帮忙。几人择菜、洗碗、看灶、揉面.......全都热火朝天忙活起来。直至日头西斜,第一声暮鼓敲响,菜肴全都摆上院中支起的食案上。
林静书来到长安城小一年辰光,还是头回准备这么丰盛的一顿饭菜。
菜品精做的有蒸螃蟹、玉竹红枣炖乌鸡、葱香焗鲈鱼、桃脂烧五花肉、羊皮花丝,板栗焖排骨,简烹的则是菘菜烧豆腐、韭菜炒蛋、凉拌秋葵、凉拌菠菜,清炒笋和腌拌薤。汤食为水盆羊肉和海鲜粥,又弄了主食蒸饼,甜食为桂花山药墩和芋头红豆糯米团,饮品则是百合雪梨汤。
不枉费苏伯父用心备的那些食材,林静书几乎全都使用上了。
几人忙碌一天备好晚膳,都静等在院子里听着暮鼓一声声敲响,暗中寻思待会儿来的究竟是何等人物。竟然能让曾经的户部尚书一家,现在的中书令妻子都劳师动众来帮忙?
待鼓绝之际,林宅大门处传来一阵清晰的笑谈声,紧接着出现两道身影。前来的是苏易简和一个年轻的郎君。
在迈入大门之际,苏易简却从善如流地退步到一旁,请那郎君先行步入。这让眼前的众人无不诧然,毕竟能得官至宰相的苏易简如此礼让,恐怕也只有那位了......
这郎君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个头不高,但容貌端庄,举手投足间有着远超他这个年龄段的沉稳气质。同时穿着玄色的锦衣,更显他矜贵气质。只可惜面唇苍白少有血色,看上去同林笑笑一样,有些许病恹恹的。
适逢林正则和苏宝乐正赶回来,二人走进大门一看到眼前这郎君,纷纷面露惊诧,随即连忙跪下。
“微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两位爱卿不必过多拘礼,怪朕来之前非要让老师保密,想必吓坏你二位了吧......”
李敬文将惶恐的林正则和苏宝乐扶起安抚,同时留意到扎堆在人群的庭疏一瞥见他人,瞬间就变了神情,连忙转过身去鬼鬼祟祟避向厅堂,而朱宝德又半掩着脸故作很忙的奔去厨房。见二人这个反应,他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先将行径鬼祟的二人晾在一旁置之不理,李敬文走到扎堆的食案前,让众人平礼。
同江氏父子寒暄几句,他含笑看向林静书,道:“想必你就是那位林娘子吧。”
前世,林静书宫廷剧看了不少,没料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够亲眼见到活的皇帝,甚至还和颜悦色同她讲话。故而一时惶恐万分,连忙礼答:“正是,陛下。”
李敬文笑意更深:“前些日子,多亏林娘子及时献上酸梅汤的秘方,救了长安城一批百姓......朕写的那牌匾,你用的可好?”
见李敬文讲话平易近人,林静书也松下几分紧张,笑回:“幸得陛下亲手书写的牌匾,我那食肆的来客才源源不断。”
“林娘子客套了。朕那牌匾,固然帮你将名声打了出去,但客多主要还是靠你自身厨艺过硬啊。”
说着,李敬文一瞥食案上那些菜肴,看着都色相极好。他深吸一口气,嗅到满桌扑鼻的香味,不由面露赞许神色:“你做的这一桌美味佳肴,朕看着就食欲大开。”
林静书连忙补充道:“多谢陛下夸赞,不过这些菜肴,是大家伙一同为陛下准备的。”
“今日真是辛苦各位了,都请入座吧,不必过多拘礼。”
座位都是照着人头数提前摆好的。林家三位、苏家三位、江家四位以及庭疏、朱宝德和陛下,总统十三个人的位置。待所有人都入座,才看出其中两个座位竟是空着的。
正是朱宝德和庭疏的位置。
林静书见此,不由纳闷,毕竟每每在饭点支起食案,庭疏保准都是第一个入座等着吃的。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众人也都察觉到了二人的古怪,有些一头雾水。此刻,大家都已入席,唯独庭疏一个人站在厅堂里,正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望着墙上的字画。而朱宝德则埋头在厨房里,不停地淘洗着水桶中一只本来就干干净净的瓷碗。
李敬文脸上又掠过一抹难以捕捉的笑意,他拿起汤勺,往碗里舀了些水盆羊肉径自品尝。待尝过后,他故作惊叹道:“嗯,不错!这水盆羊肉的滋味甚美,但是朕为何觉得,这水盆羊肉的味道尝起来好像有几分熟悉感呢?”
听闻此言,背对着众人的朱宝德顿了一下,随即又假装淘洗起瓷碗。
苏易简已然明了圣上是在戏弄朱宝德,故而默不作声,笑意隐藏在胡须下,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咂了口茶。
林静书道:“回陛下,这水盆羊肉是朱大叔做的。”
李敬文看了苏易简一眼,佯装不明所以道:“哦?朱大叔,是哪个朱大叔?可有名字啊......”
朱宝德瞬间停下了洗碗的动作。
苏易简颇具兴致地接着陪李敬文演下去:“回禀陛下,煮这水盆羊肉的人姓朱,名宝德。全名,朱宝德。”
听到自个名字被说出口那一刹那,朱宝德头脑一片空白。却听那李敬文幽幽道:“朱宝德?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对了,之前朕那被小猫拐跑的尚食局长官就叫朱宝德。巧了不是......更巧的是,朕的御厨长最擅长的一道菜肴,便是这水盆羊肉。”
众人闻言,皆不吭声地看了看正埋头在厨房的朱宝德,又看了看站在厅堂里的庭疏。在座的没几个笨人,都迅速反应出这朱宝德便是当初被猫妖拐走的尚食局长官,所以,那庭疏莫不就是.....众人都屏气凝神,没人敢再接着往下想,尤其林静书。
苏易简道:“好了,宝德,再僵持下去可就没意思了。还不快来参见陛下?”
朱宝德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来,笑着朝李敬文行礼道:“还望陛下恕罪......”
李敬文没有半点要责备他的意思,待他上前,开口便是满怀期待的急促一问:“朕那心肝宝贝小金丝呢?还不快寻来去。”
自个辛辛苦苦养的庭疏再一次要被带走,朱宝德当下心里头纵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但圣命难以违抗,他也只好去厅堂将庭疏给拉扯过来。
庭疏满脸不情愿地被朱宝德拉扯到食案前,别别扭扭跟个大姑娘似得,而那李敬文又一副爱子失而复得的模样,赶忙上前抓住庭疏两个袖子,十分欢喜的模样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笑道:”小金丝,没成想化成人形的你,竟是这副容貌。”
庭疏纠正道:“我已经有新名字了,叫庭疏。”
众人闻言,神色皆是惊诧。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林正则都忍不住大惊失色道:“庭疏,你当真是一只猫?我还一直以为,猫妖不过是个胡诌的东西而已......”
见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庭疏捏了个诀,迅速化为一只油光水滑的金丝纹橘猫。
苏宝乐垂眼一看,眼睛顿时瞠得溜圆。这可不正是三番五次在街巷里戏耍他的那只猫吗?再回想那些与庭疏闹得不愉快的日子里头,时不时被人潜入卧室在脸上画小乌龟......苏宝乐一时气闷胸膛,不过眼下皇帝在场,又道其是心肝宝贝,他也就只好忍了这窝囊气。
林笑笑和苏易简早就知晓庭疏身份,故而并不惊讶。林正则和江氏兄妹完全处于不敢置信的状态,江政安开口表示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稀罕事都叫他碰上了。方氏连道实在是有趣极了。孙氏正寻思明日里搬着个小木凳往街巷里一扎堆,这八卦的话题可不就有了,朱宝德却赶忙提醒大家要保密,千万不要将庭疏猫妖身份透露出去,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只有林静书望着庭疏沉默不语。而庭疏也察觉到了林静书的目光,垂下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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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林静书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回顾着这些时日以来同庭疏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她个人心中的兵荒马乱,都在庭疏化回猫形的那一刻变得极为滑稽。
这么久以来,她喜欢的居然是只猫?实在是太可笑了。林静书不由自嘲的笑了几声,笑完又觉心中满是莫名的酸涩。当下这种滋味,她实在难以讲清.....不过突然回想到那庭疏恢复原形的模样,正是频频坐在她闺房的窗台前观察她的那只猫。因为是只猫,她也就没放在心上。故而毫无顾忌地在房间里放飞自我,跷二郎腿、抠脚丫、抓挠后背、吃着甜点数铜子......毫无大家闺秀的做派,偶尔还脱个精光换衣裳,大都被那金丝橘猫一概看入眼中。
思及此,林静书猛地坐起,不由敲头苦恼。就在这时,月光映衬下,一片黑影覆上窗户。林静书心一惊,待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猫的影子。
可恶的庭疏,怕不是又来偷窥?林静书穿好衣裳上前,将窗户往外一推,就听那猫掉在地上的动静,紧接着是庭疏的吃痛叫声。
林静书探出头去,见庭疏已化为人形摔坐在地上,整个人捂着被磕疼的额头直咧嘴。
“你又来偷窥?”
庭疏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睡了没,心里头有些话要同你讲。”
林静书道:“什么话要深更半夜来讲?”
庭疏道:“白天你那般忙碌,可没空听我讲话。”
方才林静书推窗户的力气大了些,她见庭疏额头磕出血来,赶忙让他进屋。点上蜡烛,就着窜动的烛光拿出药箱给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你有什么话就讲吧。”
不知为何,明知对方的身份,林静书在靠近庭疏给他额头涂抹草药时,心口仍是跳的厉害。
庭疏望着林静书专注给他上药的模样,认真问道:“静书,想必我今日化回猫形的模样把你吓坏了吧。你是不是很难接受?”
林静书道:“深更半夜过来,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庭疏缄默了片刻,道:“身份暴露后,旁人的看法我倒是无所谓,但是静书你的看法,我很重视。”
林静书涂抹药膏的动作一顿,道:“你该重视的,是梁明珠的看法。”
“我与她,早就结束了。不过她之前对我有过恩情,往后我会找机会报答的。”
话说到此,庭疏抬眼看林静书,又道:“听到我与她结束了,你作何感想?”
林静书被问的一怔:“真是莫名其妙,你与她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庭疏笑了笑,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道:“别装了,我方才捕捉到你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欣喜模样了。”
林静书羞恼地将庭疏推搡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