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书凝睇着食单板上的菜品,脑中随即一轰。她僵在原地,良久方才缓缓回神。
虽说这些菜品在后世烂了大街,但将它们带来古代,除了林静书亲手教过的人,旁人绝不可能琢磨出来。细想一下,这些菜品,她只传授给过两个人。一个是朱宝德,另一个则是苏家原先的厨师小牙子。朱宝德对梁耀宗恨之入骨,即使刀架脖颈,他也绝不会将菜肴的制作方法透露给对方。
如此看来,此事只能是小牙子所为。
回想起前些时日,小牙子突然跟她道要离开苏家,回去照顾重疾的阿娘,且言谈举止间颇为不自然,林静书此刻方才恍然悟透。所谓的照顾阿娘,不过是小牙子离开苏家的托词罢了。
只是她不理解,小牙子为何要这样做?即便对方并不知晓她和梁耀宗之间的仇怨,也应明了他这样做是在砸她林氏食肆的招牌。
思及此,林静书登时气滞胸膛,郁闷不已。枉费她看小牙子聪慧过人,才毫无保留地将这些菜肴的制作方法倾囊相授,岂料竟教出个白眼狼来。
接连数日,林静书没有看到小牙子出入梁氏饭庄的身影,想来是心虚得打紧,不敢在她眼皮最底下露面。
林静书总归想知道这小牙子为何要出卖她,于是过了未时,虽照旧同以往一样打烊食肆关了门,却并未离开,而是和庭疏耐心静等。
待梁氏饭庄的食客散尽,梁耀宗和厨子们也都离去,二人方见小牙子从梁氏饭庄门口缓缓走出来。
林静书和庭疏上前截住小牙子。看到二人挡在身前,小牙子一怔,神情显然有些意外。
“小牙子,便是你所谓的回家照顾病母?”
迎上林静书犀利的目光,小牙子心虚地垂下眼帘,嗫嚅道:“师父,我......”
庭疏看的生气,索性挥起拳头道:“休要多言!你这背信弃义之徒,先上我一顿拳脚。”
“庭疏,切莫冲动。”林静书阻拦道,又盯着眼神躲闪的小牙子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毫无保留地教授你厨艺,你就是这样回馈我的?”
林静书语气平静的问话,却比庭疏的拳脚更具杀伤力,小牙子神色凄然道:“师父,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是出于无奈。我阿娘的确是得了重疾,现在急需大夫给治病,否则将性命难保。”
“苏伯父和我不是给过你银子了吗?难道那些钱尚不足以治病?”
小牙子道:“倒不是钱方面的事,而是我阿娘这病,不是一般大夫能治好的。梁氏饭庄的掌柜寻上我,讲可以介绍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给我阿娘治病。”
“所以,你便将我传授于你的这些菜肴出卖给梁耀宗了?”
小牙子点头应道:“正是。”
林静书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讲。毕竟在血脉亲情面前,我这传授厨艺的师情不值一提。即便换作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小牙子终于抬头看向林静书,目光闪烁:“师父,你原谅我了?”
林静书神色冰冷道:“若是你将这些菜肴出卖到其他饭馆酒肆,我尚且可以谅解。唯独这梁氏饭庄不行。”
小牙子讶然道:“师父,这是为何?”
林静书并未解释,她平静道:“既然你现在为梁耀宗做事,往后我们便是对家,你不必再称我为师父。”
小牙子一时无言以对,他的脸色僵得十分难看。
回去路上,林静书心中不由生出疑问,便问向一旁庭疏:“实在怪了,你说那梁耀宗为何知晓这小牙子跟我学过厨艺,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庭疏道:“那天烧尾宴上,苏易简在替你讲话时无意中透露出小牙子在跟你学厨艺,我想你大概是没听真切。”
“原来如此......”林静书点头应道,遂又轻蔑地冷笑一声,“这梁耀宗怪是个会见缝插针的。”
“前些日子装饰在食肆的木雕花球砸死了温子升,兴许也跟这梁耀宗脱不了干系。要不陶姜会跑路呢?”
听了庭疏这句推测,林静书心中一震,恍然想起她曾听人讲过,这梁氏饭庄当年也是由陶姜一行人给翻修的。二人既然早就认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她每每提及不想悬吊这些实木花雕球,陶姜不是翻脸便是劝阻。
如今,这陶姜不知逃到了何处,一切也就无从取证。
“对了,静书。我有样东西,倒险些忘了给你。确切的说,应该是物归原主。”
庭疏说着,将手伸进贴身的衣服里,他拿出样东西,抓起林静书的手塞入其手心。
触感冰凉润滑,林静书低头定睛一看,不由瞠圆杏眸——竟然是阿爷曾在儿时送给她的那只玉镯!
林静书讶然道:“这玉镯不是戴在梁明珠的手腕上吗?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中?”
庭疏俏皮一笑,道:“我给诓骗过来了。”
林静书微怔:“诓骗?”
庭疏道:“是啊。前些天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来寻我复合,我提出条件讲想要这只镯子,她二话不说就给我了。”
林静书抓住重点:“所以......你跟她复合了?”
庭疏没有急着应答,反而狡黠一笑:“你很在乎这一点?”
林静书仿佛被说中心事般脸颊一红,连忙道:“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
见林静书这副被为难住的样子,庭疏笑意愈深:“我躲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跟她复合。那不是自讨苦吃吗?况且,我帮你弄回了玉镯,你该好好感谢我一番才是。”
闻言,林静书粲然一笑:“好好好,家中水缸里还有一条鲫鱼,等回去我好生处理一下,给你做一盘鱼脍。”
*
这两日,梁氏饭庄推出一道名为“赛牛肉”的新氏菜品,在市井引起不小的轰动。
唐律森严,宰食牛肉之举被明令禁止,故而大部分百姓不知这牛肉是个什么滋味,而今,梁氏饭庄以鸡肉和各式香料,精妙复刻出牛肉之韵,引食客们纷至沓来,皆欲探寻其味。
平日众人所食多为膻味浓重的羊肉,乍一尝这“赛牛肉”醇厚且富嚼劲的滋味,无不为之惊艳。就连一些文人在尝过后,也忍不住作出些诗词大赞一番。
是以,这道“赛牛肉”迅速成为梁氏饭庄的招牌菜肴。
林静书见此,心中愤懑难以平复。
前世厨神争霸赛中,那梁智就靠窃取她这道赛牛肉的创意拿下冠军,而今,又凭这道菜肴挽救了梁氏饭庄的颓态,使之恢复往日兴隆。她虽恼怒,然此刻也无计可施。
眼下,林静书完全被温子升被砸死一事给困扰住。经过暑热酸梅汤一事,众人都已洞悉她的人品,相信是都料匠装修上的疏忽,最终才酿成这桩令人扼腕的悲剧,故而心中大都对林静书充满了同情。然温子升唯一在世的至亲白氏,却因突然丧子受了不小的刺激。此刻支撑她这副年迈身体活下去的,只有无尽的哀伤和满腔燃烧的仇恨。
白氏现在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她认定了儿子死在林氏食肆,那么过失也要由林氏食肆承担。
起初,白氏在林氏食肆撒泼,现在,则索性闹到了林宅门口。使的依旧是那些腌臜人的招数,每日晨鼓敲过,她就例行来林宅大门口扔砸赃物,口吐咒言恶语,引得不少闲散的婆子、逛鬼和无事可干的年轻郎君站在不远处的墙根底下,边瞧热闹边笑磕闲牙。只有钱三看到时会上前呵斥白氏,却遭了对方一通唾沫攻击。
为此,林家一行人备受困扰。
一个疯疯癫癫的婆子每日堵在门口,加之此前有过一次手持菜刀唬人的经历......让林家一行人不敢轻易出门,苏宝乐、孟宴、江若水和鲁大娘等常来府上拜访的人都被吓得不敢轻易上前凑合。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数日。直到这日清早,白氏堵在门口刚骂几句,整个人便没了动静。
庭疏不由困惑道:“诶,那老太婆今日怎么刚骂几句就没动静了?”
林正则道:“应该是已经走了吧。”
朱宝德道:“这大娘数日以来没少花费力气在骂人上头,估计是骂不动了。”
庭疏走到大门口,悄摸开了个缝隙查看情况,却见那白氏并未离开,而是一动不动地栽倒在地上。旁边还有几个瞧热闹地围上来议论纷纷。
“发生了何事?”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劲,林静书、朱宝德和林氏兄妹也赶了过来。
对于白氏近些天的所作所为,庭疏当下心里怨气未平,故而道:“这老太婆昏倒了。不必管她,做了这么些天的腌臜事,指定是遭报应了。倘若就这样死了,我们倒是省心。”
林静书道:“这阿婆虽过分,但既然倒在我们家门口,又岂有置之不管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