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余晖洒落桃溪堡村。寒水空流、落叶萧尽、大雁南飞......一眼望去,虽皆是宜人美景,但也可见初冬之气象。
庭疏和甄元宝午后陪甄大叔到村头的集市去售卖韭菜,又买了些时令的枣子、菘菜和山药回来。甄秀一直自个待在小农院中,跟一只棕毛犬追逐欢腾。
竹子和稻草搭建的简陋厨棚下,林静书和甄大婶预备着晚膳。
甄大婶刚打开一只小坛子,林静书便嗅到股让人食欲一振的清香甜醋味,她不禁好奇问道:“甄大婶,这腌的是何物?”
“是醋芹啦。一个时辰前刚腌上的,等下晚膳做下酒菜吃。林娘子你尝尝味道如何?”
林静书取来干净筷子夹起一块,观这芹菜被切成方寸大小,还捆上了嫩葱,经腌制后色泽依旧翠绿。她放入嘴中一尝,清香脆嫩,甜酸爽口,滋味最宜开胃。
早些年,林静书不止一次听说过这醋芹,原是那曾以纳谏出名的魏征的心头爱,后纳入烧尾宴的冷盘菜品中。
“甄大婶,这醋芹可真是一道美味,你是如何做的?”
“害,美味啥呀。这个时令,村里各家种的最多的就是这芹菜,顿顿腌渍醋芹,都能把人给吃吐了。不过早年,那钟娘子怪偏爱这醋芹的滋味,无论怎么吃也吃不腻......”
林静书从甄大婶这里得知,这醋芹的制作方法十分简单。不过是挑选那鲜脆的芹菜切成小段后,捆上嫩葱,然后倒入醋,搁糖和盐腌渍数小时即可食用。
一行人在这户人家共住了三日。三日工夫,林静书受益匪浅,然后几人便雇来一辆马车,带上桃溪堡村时下的一些特产回到长安。包括五袋粟米、两袋小麦、几捆菘菜、芹菜和韭菜,还有甄大婶塞的两坛子醋芹及村中老井里打的两桶水。
回到甄宅,将至正午。
林静书将从桃溪堡村带来的粟米淘洗干净,不加旁的任何东西,只用捎来的井水熬制出一小锅浓稠简朴的粟米粥。又将桃溪堡村产的小麦研磨成面粉,做了几屉蒸饼,也便是后世俗称的馒头。菘菜则用甄大娘教的方法,切成碎末,调入一小勺酱,搁盐,炖成菜羹,待熟透后点入几滴增香的芝麻油。开胃的滋味配菜则是两碟甄大娘亲手腌制的醋芹。
粟米粥、馒头、菜羹和咸菜,可谓是一桌典型的北方农家饭。
待一切做好之后,林静书便摆上托盘,端去钟氏的房间。
见此,甄府上下的人相互招唤,皆好奇地凑到钟氏的寝室门外观望——
毕竟钟氏平日里享用惯了山珍海味,这粗茶淡饭,当真能让她老人家中意吗?
钟氏坐于桌子前,瞥一眼林静书端上来的这些膳食,加之嗅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她不由神色宽慰道:“不错,林娘子做得这些,皆是老身早年在桃溪堡村常吃的饭菜。”
甄元宝笑了笑,遂双手将竹筷奉于钟氏面前:“那就请母亲尝尝,林娘子做的这滋味,可否与你当年吃的饭菜滋味一般无二?”
钟氏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接过筷子,逐一品尝起来。她端起粟米粥喝了几口,放下碗,又去拣两筷子醋芹品尝,掰开蒸饼,咬一口咀嚼起来。
这期间,众人观望着钟氏的反应,见她始终不动声色,却并未停下食用的动作。待钟氏用汤匙舀起一勺菘菜羹放入嘴中,她湿润了眼眶,于是,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翻涌的感情,钟氏泪流满面。
目睹钟氏的这个反应,甄元宝心下一紧,连忙上前关心道:“母亲可有哪里不适?”
钟氏放下那碗菘菜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泪,道:“让诸位见笑了。老身并非身子不适,只是林娘子的这顿饭,完全做进了老身的心坎里去。这滋味,简直与老身年轻时在桃溪堡村吃的那些饭菜一模一样。这让老身不禁回想到年轻的时候,虽过得辛劳了些,却是最知足常乐的日子。只可惜,青丝白发一瞬间,年华老去向谁言......过去的日子,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倒是这乡味依旧......”
感慨一番后,钟氏又拿起筷子品尝。
这回,她的神情之中少了些感伤,多了些受用。饭菜虽清淡,但颇具滋味。酸甜可口的醋芹一触及味蕾,钟氏那被肥腻膻重所害的脾胃似得到了清扫,瞬时一振。
不知不觉中,钟氏便将一小碗粟米粥、两碟醋芹、拳头大的半拉蒸饼及半碗菘菜羹下了肚。食用过后,并无作呕反应,反而意犹未尽地用帕子擦掉嘴角的食渍。
见此,众人纷纷互换诧喜神色。尤其甄元宝更甚喜悦,连忙上前朝钟氏礼道:“恭喜母亲,厌食之症得以好转。”
钟氏同甄元宝道:“当下,这些粗茶淡饭尚且食得下去,不过一想到你让厨子做的那些山珍海味,老身多多少少还是会犯恶心。”
林静书道:“这是正常。钟大娘这脾胃,正是被多年的肥腻厚膻所伤,所以往后这饮食,还是要以清淡为主。”
钟氏笑道:“若往后能以家乡这类粗茶淡饭为主,老身求之不得。”
钟氏厌食之症渐愈,甄元宝和甄秀的挑食的毛病也给调理的差不多了,林静书便想着也到时候该与庭疏离开甄宅了。
将行囊收拾妥当后,二人去辞别这一家人。
林静书犯了老毛病,忍不住碎碎念一番:“如今,各位情况都见好转,我与庭疏也不便留在府上打扰。钟大娘往后的饮食,我都已经交代好厨子了,以清淡为主,并且教给了他们如何制作。当然,还有甄郎中意的各式小炒和凉拌,以及秀儿喜欢的各样糕点、甜品和汉堡等,也都悉数传授给了府上的厨子。我想,他们定能负责好各位的饮食.....请各位切记,凡事都不如一副好身体重要,一日三餐不得马虎,可要吃好。”
一听说二人要走,这一家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甄秀仗着小孩子心性,索性扑上前一手扯住一个,死活不撒手,激动地哭嚷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许二人走。
钟氏甚至笑眯眯道:“二位往后既要成亲,何不如由我们出钱,为你们在这条街置办下一套宅子?以后往来也方便。”
“......”
林静书当下的神情可谓难得一见。她心道这富豪的家人任性起来也是真任性,随便一开口,连套宅子都敢送......况且怎么就扯到她和庭疏的婚事身上去了?属实有些离谱了......
她连忙道:“钟大娘费心了,我就住在崇仁坊,以后若想见面,随时来就可以,何必破费要卖处宅子?况且,我与庭郎,暂无婚事的打算。”
钟氏继续道:“既是如此,老身可否收你为义女?往后有事,你与我儿,也可有个照应。”
甄元宝笑道:“母亲这想法提的好。”
甄秀听了这话,转哭为笑,直呼太好,她要有阿姊了。
如此盛情,林静书实难推却,况且钟氏这些时日待她确实极好,好的她不由心暖,故而喜笑答应。
二人临走前,甄元宝装了一车东西要随送。正如那日孟晏所言,其中就包括满满一箱金元宝。
“静书,这是阿兄一番心意,你务必要收下。”
林静书苦涩一笑,连忙推掉那箱金元宝。以她看来,自认为所行不过分内之事,尚不配得到如此厚待。
“既是一家人了,阿兄也就无需如此客套了。况且来府上这些时日,对我的收获和启发也不小。我这不是,还多了个兄妹和阿娘吗?这一切,对我来说比这一箱金元宝还要弥足珍贵。”
见对方拒绝,甄元宝不禁面露失望,林静书为了安慰他,只好道:“不过阿兄送的那车东西,我可以带走。”
甄元宝神色一振,遂笑道:“往后有需要阿兄帮忙之处,尽管吩咐便是。”
回到林家,朱宝德和林氏兄妹连忙出来迎接,帮忙卸掉马车上的东西。长安城的品牌糕点、时令的珍果、以及新鲜的鱼、精致的男子服饰......最后还有几卷画似的东西。
林静书忍不住打开一瞧,这画上之人,皆是庭疏。
*
这些时日以来,在林氏兄妹和朱宝德无微不至地照顾下,温子升的母亲白氏中风之症渐渐好转,在林笑笑看护下,已经可以不必搀扶的走上两步了。
正所谓人心都是肉长的,经过数日以来的接触,现在白氏看朱宝德和林氏兄妹这仨人,是越看越喜欢,尤其林笑笑。白氏口中常常念叨儿子青年才俊,倘若在世,定要他上门提亲,不过苏家那小子老往这林宅跑,她又看出这孩子喜欢苏家那小子,故而常常撮合二人。
只是林静书一回来,白氏就又吊起了脸子。虽无辱骂等过激行为,但看样子也实难打心底里接纳她。
对此,林静书毫不介意。只问心无愧做好分内之事,老人家该添的衣服、用的被子、治中风的药、止痛的贴膏......她都上心地给逐一备好,没有丝毫马虎。
又过数日,白氏看出这林静书的用心,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甚至一跛一瘸地走上前,主动帮她择起菜来。
见此,林静书心中宽慰。
这日,甄元宝登门,尚未步入院中,就见庭疏跑过来朝林静书道:“静书,那甄郎带来了一份厚礼。”
自二人回到林家,甄元宝隔三差五就送些东西过来,许多食材、糕点和蔬果,根本用不完。
林静书对浪费的容忍度极低,故而痛苦皱眉道:“怎么又送东西过来了?”
她拍净刚揉完面团手上沾的白粉,做足了准备打算好好说甄元宝一通,待出门一看,却顿时僵住。
这甄元宝带来的,确实是一份厚礼——
正是那都料匠陶姜。
此时,他鼻青脸肿,被麻绳五花八捆绑得结结实实。
周遭路过的人见状,纷纷凑上前来议论。这陶姜在这崇仁坊中,给不少人的宅子做过工,故而没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也都知道他为林氏食肆装修后出了事故。
当下,围上来的众人都指着他好一通挖苦。
白氏在林笑笑的搀扶下,也赶过来看。望着陶姜,老人家瞪圆了眼。
甄元宝道:“经一个做香料买卖的商友透露,我这才打听到他的下落。这陶姜就躲藏在长安城外的颇家村。一听到信儿,我就立马带人去逮了。岂料他还抓起菜刀想反抗逃跑,被我带去的人逮住后狠狠揍了一顿。这下老实了。”
林静书见围簇上前的众人乱哄哄一片,便道:“先进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