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葫芦头泡馍
君沉2024-11-18 09:075,735

  待关上了林宅大门,一众瞧热闹的人也都相继散了。被绑成粽子样的陶姜心中顶不服气,故而口中咒骂不断。

  “你们凭什么擅自拘我?我要去告官!定叫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

  陶姜之语未尽,庭疏已猛然抬足,狠踹其臀,令其狼狈前扑。甄元宝旋即上前,将其拽起拖入厅堂之中。

  林静书正色问向那陶姜:“装饰在我食肆的那些花雕球,是否因你暗中做了手脚,它才会掉下来?”

  陶姜抬头,环顾四周,见众人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尤其那白氏,双目圆瞠怒视他,俨然一副恨不得将他活吞的模样。

  他面露不屑,道:“我能做什么手脚?谁成想那花雕球吊的好好的,竟会无端陨落将人砸死。”

  林静书眉头皱起:“当初一听你说要把这些花雕球装饰上,我就隐隐感到不安,那蹴鞠大的实木球就由一根铁链系着悬挂在屋顶,看着就不稳当,结果真的掉下来出了事。中途,我还找你商量过好几次,表明不想装这些东西。你总是以各种理由推阻。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为何执意要给我那食肆装这些东西?分明是不怀好意!”

  陶姜神色委屈道:“林娘子,你这话讲的可就有些颇激了。我给你这食肆装修,那图纸是精心设计过的,少了这些花雕球,整体看上去就不完美了。我这人多多少少不愿别人插手更改个人的精心设计,尤其是个外行人,我更是忍不了,故而这才劝你留下那些花雕球。我不过是固执己见了些,你怎么反倒说我不怀好意了?”

  听这陶姜又像以往一样,欲要先入为主地怼她,给她的话定性。但这一次,林静书不会再被对方拿捏了,故而冷色道:“陶姜,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执意狡辩是吧?好,那我就给你讲清楚了,我为何认定你不怀好意......”

  林静书顿了一下,道:“前些日子,也正是新任的尚书左仆射韦大人在为烧尾宴做准备的那段时间。我的食肆你刚接手装修没多久,就开始探问亲戚和左邻右舍是否有置办宅子的意向,打算出售自己住了数十年的老宅,因此,还同你那母亲大吵了一顿。这些,都是我从你老宅附近的邻居打探过来的。”

  陶姜脸色微变,但仍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不过是那老宅不想住了,这才把它变卖掉罢了。”

  林静书挑眉道:“就以二百两白白银的价格变卖?据我所知,若不是急于出手,你那座老宅,明明可以变卖更高的价格。而且你到官府登记房产变卖的记录时,我那食肆尚未出手,在收到我的酬劳后,你便连夜带着母亲离开了长安城。在这崇仁坊中做了数十年的都料匠,你早已有了口碑,每此施工,所获酬劳也颇为丰厚,何以突然变卖房产匆匆离开这长安城?只能是拿人好处替人办了坏事,预料到后期将要因此出事,故而决定提前跑路,以免受到牵连。”

  陶姜面红耳赤,全身颤抖地恼怒道:“林静书,你在胡乱猜测些什么?我不过是念及母亲思乡深切,这才带她回到老家去,怎么经你一说,成了跑路了?你休要在这红口白牙,出言污蔑。况且,我若不怀好意害你,又怎么能确定这木球何时掉下来砸中人?万一它是在没人的晚上掉下来,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到头来还砸了自己名声吗?我何以煞费苦心到这种程度......”

  林静书道:“你当然不确定这木球能不能砸中人,但我想,在背后指使你干这件事的那个人,他一定对我恨之入骨,哪怕有一丁点害我的机会,他也会不惜花重金来害我。故而这木球只要有砸中人的几率,他也会尝试一番。”

  陶姜轻蔑笑道:“林娘子,你怕不是有了被害的癔症了吧?你不过是个小平民,谁会有那闲工夫在你身上白费心思,拿自个当个人物呢?”

  见陶姜仍是一副死也不肯承认的模样,林静书道:“好,既然你不肯承认,我也没法子了,只能明日将你上交给府衙了。”

  她又问旁边林正则:“阿兄,我对这朝廷定的律法所知不多。想请教一下,若因施工出了事故,过失者所受刑罚如何?”

  “没收家中所有钱物,重杖百下。”

  林正则语气平淡,却吓得陶姜顿时冷汗直流。杖打一百下,哪怕是个壮汉遭此刑罚也得没命!

  “不过像陶郎这样将人给害死的,还要面临十年起步的牢狱惩罚。”

  一旁被林笑笑搀扶着的白氏身子打颤,直咬牙切齿道:“该!最好打得皮开肉绽,没个人样才好。”

  见陶姜一屁股瘫坐地上,没了方才的嚣张气势,甄元宝道:“不过我听说,倘若是经人致使,知情报官者,所受刑罚将会减轻一些。”

  林静书道:“陶姜,话都点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肯说吗?想想看,你替人办了坏事,到头来不但白忙活一场,臭了名声,还落个人财两空,最难看的死法。你真的甘心吗?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守口如瓶到这个份上的?”

  陶姜沉默了一下,咬牙道:“好,我说便是了。指使我在你食肆动手脚的,正是那梁氏饭庄的掌柜梁耀宗。”

  众人闻言,林氏兄妹面露惊讶,倒是林静书、朱宝德和庭疏并不意外。

  林静书问道:“他是何时找上你商量做这件事的?”

  陶姜道:“正是寒露那天。”

  “......”

  “这梁耀宗,怎会歹毒到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首先开口的是林笑笑,仿佛被重塑了三观一样,一张素来含笑恬静的玉兰面上,露出从未有过的震惊神色。她全身猛地打了个冷战。

  林正则道:“寒露那天,也正是距烧尾宴开始的三天前。那时这梁耀宗还寻你帮忙备宴之事,他与我们还尚未撕破脸面。何以在这时就动了害你的心思?”

  林静书冷蔑一笑道:“对于梁耀宗,我已然习惯,并不意外。”

  就在这时,那白氏突然激动上前,对着陶姜又抓又打,口中并叫喊着:“你们这两个良心丧尽的混账东西,我先把你打死,再去找那姓梁的狗东西清算!”

  林静书赶忙上前将白氏拉开,只见那陶姜被抓挠一通后,花了脸,神色痛苦。

  “阿婆,切不可如此意气用事。明日我们将他交去府衙,他与那梁耀宗自然免不了受到严惩。倘若你亲手杀了他,岂不说脏了自个的手,还要为此付出代价。实在得不偿失。”

  白氏看着上前的林静书,平复了下愤怒的情绪,拉过她的温热手轻轻拍了拍,眼中似泛泪光,哽咽了一下道:“林娘子,你是个好人。都怪我这老婆子有眼无珠,以前那般错怪你,还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可真该死啊——”

  说着,白氏即将挥起手来,猛地要扇自个脸,林静书连忙箍住她的手,道:“阿婆切莫再自责,我都理解。丧子之痛,岂是常人能够忍受?更不要说还能保持清醒的理智了,故而做出这番行径也是情有可原。我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真相大白,恶人即将受到严惩,我们该开怀才是。”

  白氏眼含泪水,遂抿紧嘴角缓缓顿了下首。

  翌日,一行人押着被捆绑的陶姜走上街道,赶往京兆府。行人见此,纷纷围簇上来瞧热闹。

  林静书走在最后头,望着此情此景,她心中激动情绪翻涌,全身抑制不住地微微打颤。只要待会将这陶姜上交府衙,梁耀宗也必定将要遭到应有的惩罚!

  这一刻,她期许太久了。本以为对付这梁耀宗实难艰险,没想到如今对方将自食恶果。

  可就在这个时候,前方响起划过空中的簌声,紧接着,似是一声皮肉被瞬时刺破的声音,只见那正遭众人唾骂中的陶姜应声而倒。

  林静书抬眼,瞥见不远处略高的地方有一道黑影,那人蒙着脸,见林静书瞧见他,蒙面人瞠目,眼中略过一抹惊诧,收了箭赶忙撤离。

  众人只顾哗躁,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庭疏便拨开骚动的人群追去。

  林静书担心庭疏徒手去追将面临不测,欲开口劝阻,却见庭疏早已冲进小巷没了影。她只好赶忙上前查看向前倒下的陶姜,将他身子拨正,见他胸膛插着一把锐箭,正对心口,鲜血涌了满地。不必探试人中便可知晓,这陶姜已然归西。

  当街行凶,简直太猖狂了!在旁目睹此情景的行人皆是惊惧,忍不住议论纷纷。

  一箭命中,不偏不倚。这娴熟的手法,显然是被雇佣的杀手。至于雇凶杀人的,只有可能是那梁耀宗,这陶姜作为行走的证据,是梁耀宗目前最大的威胁。

  昨日,有不少人看到甄元宝将陶姜绑来林宅,想必那梁耀宗也必定得到了消息,故而才会有此动作。

  过了一会儿功夫,见庭疏气喘吁吁赶回来,林静书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庭疏道:“我没事。”

  “那人可有逮到?”

  “逮到了。”

  林静书正心中一振,却听庭疏叹了口气,补充道:“不过他拔刀自尽了。”

  “......”

  事情刚迎来转机,就这样沉寂了。

  陶姜的死,成了一桩新案,由顶替之前的京兆少尹古沛然上任的万鹏审理。不过这万鹏不似古沛然正直,林静书一行人同他讲明了梁耀宗牵扯其中的前因后果,万鹏只言道:“拿出证据,没有证据便是一派胡言。”

  后来林静书探听到,前些日子梁耀宗曾设席邀请过万鹏,想来是拿了不少好处。

  故而,陶姜与梁耀宗的牵扯,被万鹏断言为谬论。

  陶姜已死,射杀陶姜的凶手已死,一桩主谋众人皆知的当街凶杀案,被判为悬案。

  林静书一行人虽不甘心,但这件事,也就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到头来最难过的,还是丧子的白氏。

  *

  白氏在林宅又住了几日,身子渐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甚至每天主动早起,为众人准备朝食,午后及傍晚则准备食膳。

  众人都觉得白氏一把年纪上了岁数,身子又不大劳实,不该如此劳累,故而总是劝她。

  白氏却欣然道:“你们这些孩子,不是忙食肆的活儿就是要上朝,都比我这个老婆子辛苦得很。饭总归要吃饱,吃好,切不可马虎。况且,我乐于做饭,也乐于看你们这些孩子吃我做的饭!”

  但不得不讲的是,到了白氏这个岁数的女子,大都有一点神奇之处,那便是无论多朴素的食材,搭配上寥寥几样简单的调料,都能将食物做出百般滋味。

  作为资深厨子的朱宝德和林静书,在尝过白氏做的饭菜后,都停不下手中勺筷,直至吃到肚撑方才回味无穷地止嘴。

  尤其是白氏在立冬这日做的葫芦头泡馍。

  这葫芦头泡馍,是这长安城中许多食馆饭店都会做的一道寻常汤食,没什么稀罕。

  去年过冬,林静书也同阿兄阿妹到附近的宋家食馆尝过,依她个人清爽的口味,并不中意这样汤食。觉得这葫芦头泡馍的滋味,过分油腻。

  底汤是以肥肠、母鸡和猪骨加上各式香料滚沸熬制而成,加之这年代没有辣椒调味,一口厚腻的白色汤底饮下去,加之肥肠没有清理到位,残留了些不好气味,林静书当时就皱紧了眉头。

  但白氏做的这葫芦头泡馍却不然。

  她处理这肥肠的手法极细腻,反复刮捋、翻掏和换水漂洗,直至没有半点污浊和腥臊味。切碎后搭配棒槌敲断的猪骨和母鸡下汤炖煮,撒入各式香料熬煮,炖出来的汤底醇香浓厚,肥而不腻,不像旁的地方做的,会漂出一层厚腻白油。而那坨坨馍也是白氏亲手蒸制,软硬适当,放凉后亲手掰碎搁入汤中,馒筋肉嫩。

  在这寒意大增的立冬,尝一口这冒着热气的葫芦头泡馍,既暖胃又舒心。

  晚膳时,白氏看众人在享用时甚至顾不上开口讲话,笑得满脸开心。这道葫芦头泡馍,是温子升先前最爱的一道汤食。以前她是给那一个孩子做,如今眼看这么多孩子在尝她亲手做的东西,顿时暖上心头,于是这笑眼中,也不由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泪雾。

  外边虽天黑透寒,屋中已烧上红泥小火炉,又点了不少烛具,烘得小小空间满是暖意。

  庭疏忍不住赞叹道:“阿婆,你这泡馍做的,倘若开个馆子,来客指定络绎不绝。”

  “可算是,”朱宝德附和道,“原以为那水盆羊肉已经够绝了,没成想大娘你做的这葫芦头泡馍,比那水盆羊肉还要香。”

  林笑笑道:“那朱大叔你是没尝过阿婆亲手包的馄饨,更是美味。”

  “怎么?阿婆包的馄饨比我做的还好吃?”

  一旁苏宝乐笑道:“静书,虽说这话有些打击你,但我尝过,确实要比你做的滋味还要好。”

  林静书同白氏道:“那阿婆以后可要抽空教教我。”

  白氏笑应:“自然是没问题。”

  这些孩子越是对她好,白氏心中越是过意不去。她自知上了年岁,如今身子虽还硬朗,但过些年,这把骨头便是个累赘,也就不好再待下去给孩子们添麻烦。故而就算众人一直挽留,她还是执意离开林家。

  林静书知道白氏性子倔,也没当面给她钱,而是偷偷将钱换成一个银锭子,不动声色地塞到了给白氏捎带回去的几包草药当中。

  众人都对白氏依依不舍:“阿婆,往后务必常来往。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你们的。”

  白氏笑道:“你们几个孩子,不是忙生意便是忙公事,笑笑身子又不大好,只管将自己的身子照顾好即可。不必操心我,我身子尚且硬朗,能照顾得了自己......好了好了,都回去吧,莫要垂头丧气,我走了。”

  暮鼓一声声敲响,余晖也渐渐收尽。望着白氏远去的佝偻背影渐渐隐没于晦暗中,林静书一行人沉默许久,都未开口讲话。

  可以想象,往后陪伴白氏晚年的,只有无尽的思子之痛,及暮色降临后永远走不出去的漫漫长夜。

  两日后,白氏的身影出现在了梁氏饭庄门口。同那日在林氏食肆门口一样,白氏再次闹腾起来。引得众人纷纷凑上前瞧热闹,梁耀宗听闻这阵骚动也走出饭庄,看到白氏当众指着他鼻子一通怒骂,脸色顿时黑若墨水。

  林静书、庭疏和朱宝德目睹此景,皆停下手中的活计,赶忙上前将她拉入食肆,给她斟茶,哄她消火。

  林静书不由皱起眉头,担忧道:“阿婆,你这是干什么啊?我知那梁耀宗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你心有不甘,但也不能直接在他门口这样闹啊。”

  白氏道:“静书,这梁耀宗那般害你,你怎么如今反倒替他考虑起来了?”

  庭疏道:“阿婆,静书不是为那梁耀宗考虑,而是为你考虑啊。”

  朱宝德道:“正是。大娘,你从未与那梁耀宗接触过,故而对他并不了解,这梁耀宗为人狠毒至极,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你若这般直接跟他叫板,他必怀恨于心,往后定找机会报复你。所以你还是消停为妙,切不可再去寻他麻烦。”

  林静书道:“阿婆,你无需急于这一刻,这梁耀宗天良丧尽,总有要遭报应的那一天。”

  白氏沉吟片刻,道:“也罢。方才我看他带了不少人出来,其实心中也稍有发虚,看他那样子,是要命人打我这把老骨头喽。”

  “所以阿婆,以后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他了。”

  “好好好,都听你们的。”

  话说到此处,白氏脸上现出笑意,问:“这两日来,你们这些孩子过得可好?”

  庭疏笑回:“好。不过就是想阿婆你做的那葫芦头泡馍的滋味了。”

  闻言白氏开怀地笑了:“既然想吃,明日我就做些给你们捎过去。”

  但直到翌日傍晚时分,不知是何原因,白氏并未来林府。

  众人不免有些担忧,正逢气温骤降,林静书、庭疏和朱宝德先到集市为白氏买了些过冬御寒的衣服,以及一些点心、肉蛋和果子等,捎带到她家去探望。

  白氏住在长兴坊一处偏狭小宅,林静书到达后抬手叩了几声门。

  里面却无人回应。

  于是林静书索性将门推开,抬脚步入其中。待看到院中情形,她顿时僵住身子,手下一软,提着的点心和果子全部掉在了地上。一枚水晶柿子滚到了院中央,却被白氏已经冰凉的尸体截停。

  那白氏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胸口一处血窟窿,涌流到地上的血凝结变暗。而她的手边,则提着一个食盒,葫芦头汤底洒出来,油脂凝结。

  朱宝德和庭疏也完全不能接受地愣怔住了。

  仨人过了许久才缓缓回神,他们走到安静地趴在地上的白氏身边。林静书蹲下,刚伸出手,便觉一丝凉意悄无声息落上手背,化为水点。目光所及之处,落下无数白点。

  这一时刻的长安,迎来了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

  

  

继续阅读:第49章 当归羊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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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小食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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