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记,一定要用打湿的抹布包好手,千万不可裸手去掀蒸屉的盖子,否则极易被热气灼伤。”
薄暮时分的厨院内,林静书掀开雾气升腾的蒸屉,同时叮嘱个不停,体内的原主早已失去了耐心,心中焦躁,抱怨连连:“能否歇下来让我清净一下?你都教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这么多东西,我根本记不住啊!”
“不可以!”林静书端出蒸屉中的熟虾,一股浓郁的鲜甜腥香扑鼻而来。
即便原主在耳际无赖叫嚷个不停,她仍不缓严厉辞色,语气认真道:“我能清晰感受到,距我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必须抓紧时间,将毕生所学的烹饪技巧和知识都传授给你,否则待我将这副身体之后,你一个人怎么能支撑得起来这林氏食肆?这林氏食肆可耗费了我将近整整两年的心血啊,我绝不允许毁在你的手中!”
原主不以为然道:“不是还有朱大叔、小牙子、沈慧心他们在吗?何须我到时候亲自下厨了?”
“......”
听了这话,林静书心口倏然一堵。缄默片刻方才道:“倒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作为林家唯一会烹饪的人,你总不能让阿爷写的那本食谱白费了吧?”
“好了好了,我学便是了。”原主无奈应允。
林静书将小葱和生姜切丁,搁入混着盐、香油、醋和酱油的料汁中,又用刀子划开一只橙子,取果肉捣碎搁入碗中。
原主问道:“今日又没有做鱼脍,你调这橙齑料汁做什么?”
林静书应道:“蘸食虾肉。”
原主却停顿一下,道:“亏你还是个厨子,岂不知这虾和橙子同食会中毒?”
林静书这才恍然:“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我都险些给忽略了。——不过这虾不能同橙子一起吃,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原主道:“阿爷的食谱上有记述,食物相克篇,一看你就没往心里记。”
林静书翻开食谱,果见上头有着一部分。只不过她觉得用处不大,先前也就索性翻过。
*
由甘露引发的惨剧,自大明宫那一夜疯狂的屠杀之后,并未结束。
数日以来,长安城内陆续又有不少官员被擒。王守登在大明宫内,当着百官的面将这些遭到逮捕官员残忍杀害。此外,丧命官员的家属也未能幸免,除了江家人,就连孟晏、许棠和甄元宝等人也被逮入狱中,等候处置。
李敬文则彻底沦为政治傀儡,被王守登操控于股掌之间。
唯一令人稍感慰藉的是,苏家幸免于这场灾难。然而连日来,苏易简鲜少进食,形容日渐憔悴。
就连这晚两家人的聚餐,苏易简也一反常态缺席,始终独自一人待在房间。
“昨日赴宫途中,竟突然栽倒在地......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可该如何是好?”
面对食案上一桌佳肴,屋内无人举筷,气氛在孙氏焦急的诉苦下更显沉重。
苏宝乐低垂着眼眸,道:“自我记事以来,还从未见阿爷如此悲恸。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宛如石像。仿佛江伯父的离世,连阿爷的灵魂也一并带走了……”
孙氏突然插言道:“宝乐你忘了不成?之前你林伯父意外离世时,你阿爷也是这副样子,只不过这次更严重。”
朱宝德轻叹一声,道:“往日里,苏大人虽常与江大人争执不休,互不相让。但江大人辞世,对苏大人的打击却最是沉重。”
“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劝说苏伯父振作起来才是!”
交谈间,一直在旁保持缄默的林静书倏然拍桌开口,她语气郑重,令众人一时愣怔。
庭疏皱眉沉思后,一语道破重点:“可是近日以来,宝乐和苏伯母不是劝说过无数次了吗?可是都没有任何显著成效,苏伯父却依旧郁郁寡欢,毫无起色……”
林静书却语气凝重道:“眼下当务之急,并非在于为苏伯父抚平情绪,而是要想方设法激励他重拾斗志,与我们一起铲除那王守登。如今若水、在野、义兄、许娘子、孟晏他们尚在狱中,不知遭遇如何,而连日来因受牵连遭遇不幸的官员家属仍在增加。若我们不尽快采取行动,他们恐怕也难保性命。”
听了这番话,众人脸上神色微变。
林笑笑瞠大双眼,震惊道:“圣上同一众大臣密谋数日,精心谋划,都未能除掉王守登及其阉党,反引祸上身。仅凭我们这些人,又如何对付得了那王守登?况且经甘露事变,王守登行事更加谨慎,凡是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放过,眼下人人自危,我们又岂能轻举妄动?只怕到时候牵连自身。”
林静书道:“笑笑你先听我说,这几日来,那王守登频频差人出宫来寻我,希望我去宫中料理御膳,并将一些菜品传授于宫中食官,以此好满足他的口舌之欲。我想,这或许是我们的一次机会。我可以借此机会进入宫中,寻找合适时机将他除掉。只要计划周密,我们一定可以将这阉人除掉。”
林正则却皱紧了眉头:“不行!这太冒险了,你小小年纪只身前往皇宫,甭说除掉那王守登了,稍有差池恐怕就性命不保。宫中之险恶,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庭疏道:“无妨。我随静书一同前去,定保她周全。”
林正则仍然摇头道:“还是不妥,我不放心。”
“是啊,”孙氏在旁附和道,“再者说了,你去宫中不过是料理佳肴,靠什么来除掉那王守登?”
林静书道:“自然是靠佳肴。作为一个料理人,深知这食物当中大有文章可做。”
闻言,朱宝德诧然道:“在食物中做文章?你莫非是要在那阉人的饭菜中下毒?不行,绝对不行!你可知那王守登谨慎多疑?凡是所尝菜肴,都会让御医先用银针试一下毒。你绝不可能靠下毒将他除掉。”
林静书笑了笑,道:“朱大叔,你先别激动,我又没说是要下毒。这招确实未免铤而走险了些。”
孙氏又问:“那静书,你可有什么想法?”
林静书缓缓道:“听闻七日之后乃是圣上的生辰宴。虽说现在圣上被王守登控制不得自由,但按规矩,这生辰宴必定还要照往年一样大办。届时生辰宴上,定少不了要宴请群臣和一众宦官入席,需备下不少美馔好酒。我们可趁此将那王守登一众阉党剿灭。”
林正则略一思索,道:“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只是静书你方才说要在食物中做文章,究竟是何意思?”
林静书道:“正如朱大叔所言,直接在食物中下毒过于明目张胆,指定会被逮到。因此,我想到了一个及其隐蔽的法子——可用食物相克之法。让王守登及其阉党在生辰宴上中毒,届时待他们虚弱之际,我们趁机将其剿灭。”
庭疏不解道:“何为食物相克之法?我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头回听闻此说。”
林静书耐心解释道:“‘食物相克’之意,便是指那些原本性情温和、适宜食用之品,若搭配不当,同食之后,会在体内相生毒物。轻则使人略感不适,诸如恶心、呕吐、腹泻等症状,重则危及生命。比如橙子与虾、螃蟹与柿子、羊肉与南瓜等搭配,其毒性之烈,有的甚至堪比砒霜之毒。”
众人闻言,这才了然。林正则双眼一亮,遂道:“方才我还有疑虑,然听静书此番解释,运用食物相克之法,的确不失为一策良谋。”
林静书继续道:“若想在此次宴会中将王守登及其阉当铲除,除却在佳肴中做手脚外,我们还得细致做好其他谋划......”
孙氏有所顾虑道:“可是在圣上的生辰宴中做这种事情,他不会介怀吗?”
庭疏却摇了摇头,笑道:“若能借此时机除去王守登及其爪牙,那便是今年我们献给陛下最好的一份厚礼。”
*
翌日晨早,苏宅内,林静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抬手轻轻叩响苏易简的屋门。
许久,里面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回应:“老夫不饿,别再来打搅老夫。”
林静书同身后孙氏及苏宝乐交换了下眼色,她又动作轻缓叩了叩门,道:“苏伯父,打扰了。是我静书,可否允许我进去同你说些话?”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听屋内苏易简幽幽道:“门没上闩,进来罢。”
见此,孙氏面上一喜,神色有些激动,林静书却不动声色安抚她离开,遂端着那碗馄饨步入房间。
屋内如一滩死水淹没而来,令人窒息。林静书抬眼看去,心下不由揪起。多日未见,本就显年岁的苏易简当下更是满头白发,形容憔悴,如同一棵被懒腰斩断的枯树歪在榻边,没有一丝生机。
她恍然想起前世迈入身患重度抑郁的亲戚家中,也是一样令人窒息的气氛。尽管苏易简在看到她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林静书还是面容平静地行了礼,然后将那碗馄饨放至案台上,热气升腾,使光线下的粒粒尘埃都缓了飘浮之姿。
林静书缓缓开口道:“苏伯父,我今日前来,并非同宝乐和苏伯母一样,来劝你走出悲痛。”
苏易简没有丝毫反应。
林静书继续道:“我们几人计划七日后在圣上的生辰宴中,一举将王守登及其阉党除掉。所以希望苏伯父可以振作精神,同我们一起谋划此事。”
闻言,苏易简这才抬眼,看向林静书时,目光里明显闪烁出震惊来。
“你们谋划在圣上的生辰宴上,清缴王守登一行宦官?”
“是。”林静书郑重颔首。
苏易简的目光旋即又黯淡下去,皮笑肉不笑地苦笑两声:“别费劲了,陛下同老夫及其数十名朝廷命官密谋数月之久,都未能成功将王守登一行宦官清缴,反遭回杀。更不要说你们几个孩子了。况且,恕老夫冒犯直言,除却烹饪这条技能之外,你可有其他能力置那王守登于死地?”
听出对方话中不以为意,林静书却淡然一笑,道:“仅凭烹饪这一条技能,就足够使了。”
苏易简再次看向林静书,又是一阵诧然。林静书旋即将她与众人商讨的计划娓娓道来。
听完林静书的叙述,苏易简不敢置信地瞠目,眼中满是震惊:“静书,你未免也太胆了。竟敢冒如此风险前往宫中?难道你就不怕惨死于那些宦官手中吗?”
林静书垂下眼眸,道:“说不怕完全是嘴硬,只是相较死亡,我当下更害怕的是失去身边的这些人。若水、在野、义兄、孟晏......所以我宁愿冒着风险拼上一把。只要我现在还活着,就有希望。”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听到这句话时,苏易简心中猛地一震,恍然回想江政安临别之际也说过类似的话。
侧头凝睇此刻林静书的神色,苏易简面上竟难得流露出笑意,他道:“静书,你大概是三个孩子当中,最像如山的一个。望着现在的你,老夫仿佛恍然间又看到了如山.....”
言及此,苏易简的目光倏然间变得幽远:“想起早年,老夫家境贫寒。因科举屡试不中而颓丧,总觉自己一无是处,后来得你阿爷提携和资助,老夫走过了最难的那段时光。他总是同我道,咬牙挺一挺,再大的难,撑着口气挺一挺就过来了。可是遭梁耀宗诬害之后,如山的心态崩溃。如今在老夫看来,静书你才真正的做到了这一点。无论历经多少苦难,始终坚韧。老夫远不及你。”
林静书笑了笑,并未接话。只起身端起那碗馄饨,递到苏易简面前道:“既是如此,苏伯父也该放宽心态,先将这碗馄饨吃了。”
迎上林静书灿烂的笑容,苏易简的嘴角也不由翘起,抬手接过了林静书手中的那碗馄饨。用勺子舀起一个滑入口中品尝,滋味鲜香浓郁,瞬间暖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