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林氏食肆的客人都已散尽，被林静书雇来翻修食肆的都料匠们拆板子、凿洞口、锤铁钉、量尺寸......眼下，正是最忙的时辰。
林静书将熬煮好的小吊梨汤分给这些都料匠，让他们先停工歇息会。她则同主事的总匠陶姜，商讨起食肆装修风格的问题。
陶姜将图纸展示给林静书看，执意要在梁架垂吊一些实木雕花球，头头是道讲了一番，大意脱离不了美观、上档次之类的话。
“陶郎这创意倒是别具一格。”林静书嘴上虽夸赞，但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依我看还是算了，这蹴鞠大的实木球悬下来，倘若装得不够牢实，到时候再掉下来砸到人那可就完了。还是照寻常样式装修吧。不求花哨，但求稳妥。”
陶姜脸色瞬变：“林娘子这话讲得没意思，我在崇仁坊这一带至少做了小十年的建筑行当。若是真出了问题，那不是自砸招牌吗？你若不信任我那就算了。就当我这心思呀，白费一场。”
林静书脸颊红烫。当初她花了大价钱请来陶姜一行人，正是因为他们好评如潮。当下她却在这胡乱猜疑，行径属实招厌，故而连忙笑着赔礼。
“陶郎莫怪，我这人不太会讲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这建筑里的门道我不懂，就不在这搅浑水了，全依着你们节奏自个做吧。我信任你们。”
陶姜面色一霁，笑道：“林娘子大可放心，我保证绝对不会出现一丝纰漏。到时候定将你这食肆打造的不同凡响。”
二人正交谈间，不妨梁耀宗正朝这边走来。陶姜看了梁耀宗一眼，便径自去忙手头的活儿。
梁耀宗上前，笑眯眯同林静书礼贺道：“静书，真是恭喜你啊。我看你这食肆的生意是越来越好，现在又扩大规模重新翻修扩建了。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你这食肆就该把我那饭庄的风头都给盖过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林静书发觉梁耀宗每次违心讲虚伪话时，笑容都极其夸张，甚至都有了几分诡异的味道，着实像个伪人。她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也只好戴上虚伪的笑面，福了一福礼回道：“梁伯父的生意那般忙碌，没想到还有空还操心着我这小食肆的情况，也是有心了。”
梁耀宗暗中一咂摸，觉得这话语中莫名透着几分别样的意味，但抬头见林静书同他笑得灿烂，也就没往深处想。
与梁耀宗讲上几句话，比在朝食店忙活一上午还累。林静书见他打完招呼还没要走的意思，便直接问道：“梁伯父可是有事要同我讲吗？”
“正是。”梁耀宗笑着点了点头，“我有桩喜事要同静书商量。”
喜事？那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林静书虽不知这梁耀宗安的是什么心，还是将他请进食肆。梁耀宗一步入食肆，庭疏、朱宝德和尹大仨人便停了说说笑笑，林静书嘱咐面色转阴的朱宝德泡来一壶茶。
二人随即选定一个食案坐下。
望着朱宝德端来茶水，梁耀宗扬起笑脸道：“宝德啊，你与我师出同门。咱俩已经好些年没见了，若不是我那饭庄一直生意忙碌，早该请你吃顿饭，同你讲上些心里话的。”
朱宝德闻言心中冷嗤一声。暗道你个人模人样的畜生有心吗？就讲心里话......讲什么？讲你是如何糟践了师父的名声，毁了我的家庭，现在又想方设法来祸害师父的后生？
将一腔恼怒火压下，朱宝德平静道：“不妨事，往后你我有的是机会讲心里话。”
待朱宝德冷淡着脸子离开，梁耀宗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蔑笑。虽然早就知晓朱宝德住进林家，但梁耀宗却一点也不担心。在他眼里，这朱宝德不过是个老实的怂货，一头百依百顺的沉默羔羊。
十年前，他诬害林如山，这朱宝德不敢出面做证，后来，他一把火烧死了其妻女，这朱宝德还是一声不吭。如今又回到林家，想必也是什么话都不敢讲出口。
又瞧这林氏兄妹每次逢他都是照常笑脸相迎，梁耀宗更放下心来，估摸着兄妹仨人也是完全被蒙在鼓中不知情。
林静书问道：“梁伯父，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梁耀宗道：“你可知那最新升任为尚书左仆射的韦大人？”
听闻此人，林静书脸上不禁有了一丝笑意：“自然知晓。”
这个韦大人，名为韦康，是个古稀之年的小老头。因着常来食肆吃午膳，林静书对他的印象颇为深刻。
这小老头看着个头瘦小，饭量和嗓门却大的惊人。每次来吃饭，都要照例点上四菜一汤，配上三碗米饭，临走时碗盘吃得跟洗过一样干净。有次一个喝醉酒的郎君在她食肆挑事，还未等庭疏出手，这小老头就扯开嗓门，言辞激烈将那郎君数落一通。没想到现在竟然官至尚书左仆射。
尚书左仆射这个职位，直接管辖六部，统领吏部、户部和礼部三个部门，是江政安的上级，职权甚至大于作为中书令的苏易简。可谓百官之首。
梁耀宗又道：“这位韦大人定于五日之后，在我的饭庄举办一次烧尾宴，并宴请了圣上、汪大人和朝中一些大臣前来。”
林静书微笑。心想在梁氏饭庄举办烧尾宴，那确实是一桩喜事，不过这喜事与她有何干系？莫不是来特意炫耀一番吧......
这所谓的烧尾宴，是盛行于唐朝出了名的一种欢庆宴。
有人官位升迁，亦或是士子登科，大都会为前来恭贺的亲朋同僚举办一次这样的宴会。宴会的灵魂，便是足以与满汉全席相媲美的丰盛酒食。酒食的牌面，也就代表了主人的牌面。官位越大，这牌面就要撑的越大，对于酒食的要求也就更加严苛。更何况这位韦大人，还是要宴请皇上和朝中一众大臣。这牌面更是万不能掉的。
“如此，那便是莫大的荣幸，我先在这恭喜梁伯父了......不过这烧尾宴，”林静书语顿一下，故意云淡风轻道，“我记得十年前也曾在林氏饭庄举办过一次吧，那次好像是由新迁升的兵部尚书宴请各位大臣。可是，却意外在菜品中吃出了老鼠头......”
梁耀宗脸色微变，随即在林静书的注视下移开目光，僵笑回道：“正是。”
林静书道：“梁伯父既然说是一桩喜事，难不成我也能沾上光？”
梁耀宗道：“韦大人在来找我安排这场烧尾宴时，就已经拟好了一份菜品的食单给我。食单中，有一半以上都是你这林氏食肆的菜品。”
林静书笑而不语。原来这韦大人是看中了梁氏饭庄的气派奢华的环境，又相中了她这食肆的菜品。
“所以静书你看看，可否私下帮我筹备一下这些菜品？”
“私下？”林静书抓住重点，不由挑高眉毛直接问道，“梁伯父，这‘私下’可有说头？”
梁耀宗神色为难地解释道：“便是不让旁的任何人知道。毕竟这宴会是在我梁氏饭庄举办，若是传出去一半以上的菜品都是林氏食肆的掌柜给准备的，那时候我梁氏饭庄的脸可就丢尽了。”
林静书脸色抑制不住地微变，心道：梁耀宗你个老贼，算盘打得可真是溜！宴会在梁氏饭庄举办也就算了，我林氏食肆提供的菜品也要挂到你饭庄名下，这是个什么说法？敢情到头来，这风头也全由着你的梁氏饭庄占尽了？精明的老贼！呸！
对方虽没有讲话，但梁耀宗也察觉到其脸色不好，于是连忙补充道：“不过静书你放心，事后，我将给你三十两白银的报酬。”
林静书差点被气笑。
这梁耀宗不但精明，还很抠......她不是不清楚，梁耀宗举办这一场奢侈的烧尾宴，获利至少一千两——还是黄金！这三十两白银的赏赐，无异于梁耀宗享用完一盘佳肴后，拿牙签剔出缕菜叶子打发她。更何况，能够承接朝中大臣的烧尾宴，这无异于后世流量明星的鼎力代言。倘若办好，梁氏饭庄说不定就从崇仁坊第一饭庄，一跃成为长安城第一饭庄。
不过思绪略略一转，林静书心中又有了新的主意。再加上她现在若直接拒绝，兴许梁耀宗将会直接跟她翻脸。于是也就佯装粲然一笑，假意道：”托梁伯父的福，这三十两白银的光，我还是愿意沾的。”
梁耀宗见此，顿时眉开眼笑：“太好了，静书。你可帮我一个大忙了。”
林静书接着跟他演：“梁伯父才是真正帮了我一大忙。我这食肆装修，正好缺钱用呢。”
梁耀宗闻言心中一喜。暗道果真是市井小民出身，这么点好处就给打发了。又一副体恤的神情同她道：“不过静书啊，这烧尾宴你要准备的菜品可实在太多了。我怕你一个人太辛苦，要不派几个饭庄里的厨子给你去打下手？实在不行，我亲自去给你打下手也可。”
听闻此言，若不是理智尚且存在，林静书恨不得一嘴巴子抽过去。估摸着梁耀宗心里的算盘珠子都该打崩了吧。风光占尽也就算了，还想领着饭庄里的厨子一起来偷师学艺，免费教学呢？等烧尾宴一散，把偷学来的菜品上新，讲是梁氏饭庄的特色菜......想的可真是太美了。
林静书抑制住抽搐的嘴角笑了笑，道：“梁伯父，你想的可真是......太周到了。不过韦大人交代下来的菜单中，也有一部分梁氏饭庄的菜品吧。梁伯父饭庄里的厨子，就把他们拿手的菜做好就行了，不必管我。我这边有朱宝德和庭疏打下手就好了。人多杂乱，我还真不习惯。”
梁耀宗脸上出现一抹微不可察的失望：“那好，就有劳静书了。”
这几日，金市这条将梁氏饭庄和林氏食肆隔开的这条街热闹非凡。林氏食肆每天可见都料匠们噼噼啪啪、咚咚当当弄出动静赶工装修，而梁氏饭庄这头也暂停了待客，外部饰红绸带，悬红灯笼，内部则装饰的更为奢华，且不说旁的，当下秋季的格式样的菊花、金桂、月季、木槿都摆了好些，一步入其中，便可嗅到浓郁的香味。
同时，从各集市和南方来的大量新鲜食材都运到饭庄的后厨，其中好些连林静书这个厨子都鲜少摸到过，熊掌、驼峰、猴脑、猩唇、鹿筋、榛鸡......让她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番，这唐朝上流社会的烧尾宴，真可谓是奢靡到了极点。
相比之下，韦大人定的烧尾宴食单上的关于林氏食肆的一些菜品，却让林静书看了哭笑不得，基本都是些家常菜，什么红烧肉、糖醋排骨、小炒肉、韭菜炒鸡蛋......诸如此类的菜也能上国宴，凭的优势，大概是这位老头子自个的偏爱了。毕竟韦大人平日来点的最多的，便是这几样，甚至还宠爱有加地将它们列在了食单最前头。连烧尾宴上的那几道出了名的老菜——光明炙虾、白龙臛、凤凰胎、暖寒花蒸驴酿、五生盘、遍地锦装鳖、乳酿鱼......诸如此类光是听名字都觉得高奢的菜品都往后稍了稍。
烧尾宴的日子如期到了。宴会在夜晚举行，所以一大清早，林静书同朱宝德还有庭疏便到梁氏饭庄忙活起来。
做菜的厨房就在梁氏饭庄的二层，木楼梯的拐角处。
抬脚步上楼梯的那一刹那，林静书额间那条藏在发髻下的伤疤隐隐抽痛。她静静望向那楼梯口，心中却是一惊，那楼梯口有一处明细的缺损，被时间埋藏，似乎无人知晓。但她知道，那是当年梁耀宗将年幼的她推下来后，被她磕坏的一角。
身旁的朱宝德察觉到林静书的神情，抿唇不语。一走上这楼梯，当年仨人争执的激烈画面，至今仍历历在目。
“无论如何，今日，我都要让梁耀宗付出代价。”
林静书用一种仅能被三人听到的微弱声音坚定说道，随即迈开步子踏上了二层，那个她曾经被梁耀宗从高处推下来受了重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