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云曦觉得自己今夜不应当对越云霓唯命是从,否则,似乎有些对不起自己的父王;于是,他不说话,倔强地沉默着。越云霓一笑置之,在她眼里,这只是一个帝王诞生的初始而已。所有对他人残酷的开始必是发生在对自我的残酷完成之后,这有什么稀奇?
“姐姐,那就让曦儿留在这里好了,我们姐弟三人正好可以聊一聊,不如借此良机,促膝长谈一整晚?”
越平川瘫坐在地上,像是一滩发出臭味的泥水;而他最引以为傲的云焰公主,躺在宽椅里,美丽又体面。
她长得很像自己,人们都说,云焰公主的眼睛与陛下长得一模一样,能勾人魂魄。能勾人魂魄又能如何?这个孩子注定要和自己一样,永远得不到自己所爱之人的一颗真心,人的一颗真心,或许比魂魄,更加忠实于自己。
越云焰经过越云霓的同意,将自己的爪牙放进了渠城,于是又有人伺候千尊万贵的云焰公主了。越云霓倒不是多想助长她享乐的习气,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属下遭殃,忍受这位挑剔的公主殿下的使唤,她若是非要使唤,还是使唤她自己的人为好。
越云焰此刻已经坐在铺满了雪白狐裘的宽大躺椅之中,身上披着一整张火红的狐裘,妖冶得如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府绽开的血红色的幽冥之花。
“世子殿下意下如何?”越云霓问道。
如今这二位姐姐在越云曦的眼里形同鬼魅,她们看似在询问自己的意愿,但其实,在她们那里,越云曦哪里有什么选择可言?越云曦垂眼,道:“好,云曦正好有话想问二位姐姐,烦请二位姐姐为我解疑答惑。”
“这是自然,新王陛下。”越云霓笑道。
越云曦被这笑容呛到几乎要窒息,勉强坐下,只倔强地睁大了眼睛,无声地看着越云霓。他这张白玉一样的脸配上像是刚染上了胭脂的红脸蛋,在越云霓这里,实在是起不到半分威吓的作用。不过,很有趣。
“哦?看起来,新王陛下是想先问末将罗?”
越云曦发出了一声像是似乎只有历经了百年沧桑的老人才会发出的叹息,深重且无奈。
“越帅,如果父王未派我去禹城呢?”
“你父王他不会的。”
“为何?”
“你不走,他如何接越云锦进宫加封?”
“这两者之间有关系么?”
“你长这么大,出过最远的远门也不过是在越城城郊吧?”
越云曦的眼神闪过一丝落寞,他淡淡一笑,道:“确实。”
“这么些年,你也只是在学习,学习处理政务,学习繁文缛节,学习诗词书画,你样样都学得很好,甚至倒背如流,但你父王一直不曾让你碰过朝政一类事务,更别提是让你摄政了,是么?”
“正是。”
“那么,若是他此时再不给你派一次美差,如何能安抚住你那位心思深重更胜狐狸的母后?要知道,当时,越云绡是你父王亲自送到我府上的,虽未赐封号,但我越帅府难不成会养一个来路不明的普通人么?你父王更不会将一个无名无姓的人送到堂堂越帅府上。其实,越云绡进我帅府那日起就等同于是昭告天下越国还有一位公主了,你明白吗?”
这些,越云曦原本根本不想明白,但如今,却是由不得他不明白。
“这样一来,我母后只以为我父王是心虚,自知理亏,在我身上弥补好安抚住她别急着秋后算账。这样,就把这些背后的意图掩盖住了,谁知道他其实早已是厌恶极了我这个儿子呢?”
闻言,瘫软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的越平川睁大了毫无光芒的双眼,他看向他的孩子们,但与他期望的恰恰相反,他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在看他。于是,他独自苦笑着,重新闭上了双眼。
“我想,你是他为数不多的儿子,又从小长在他身边,他应当是不至于会厌恶你,他只是对你那时不时便会发疯大杀四方的母后厌烦至极了罢。”
“为什么啊。。为什么呢?我也是他的孩子,这些年来,我从不曾懒惰,从不曾懈怠。我还以为,即使我还是不能让父王满意,起码是个合格的世子殿下。。”
“你说的不错,你是他的孩子,但是,不是唯一的。”
说完这句的越云霓忽然停顿了一下,看了越云曦一眼。这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无波无澜,要说真有什么特别便是这一眼似乎是不必要的,多出来的。但这一眼,在越云曦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他后来花费了大量时间去剖析这颗种子的构成,他成功了,成功的同时,他开始后悔。
而后,越云霓继续说道:“越云曦,人活在世上,但凡是有选择,就会多想一想如何抉择才对自己更有利,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是你父王母后这样的人物?你与越云锦的区别在我看来,不在其他,而在于你们的母亲。越云锦的母亲已经过世而你的母后当时,虽心病缠身但靠着自己对这尘世的狠毒便能活得比你父王还要长久,若你是你父王,会喜欢这样一位女子么?会选择这样一位女子所生的世子么?他在外面胡作非为这么些年,在你母后无孔不入的监视下仍然生下了越云绡姐弟,他做了这么多,就是故意要与你母后作对。他想让自己有别的选择,是因为他不要选谢如萱的孩子。”
他只是不要选谢如萱的孩子,而不管这个孩子本身如何。越云曦不相信,不相信他的父王真的一点都看不上他。
“但我父王还是让你来救我了,不是么?”
“是,但当他决定派我来救你的时候也决定了要杀了你的母后,你明白吗?这是一命换一命。”
你看,越帅总要提醒自己,她不是白白来救自己的,他的父王也不是白白选择了他的,这样残忍,这样血淋淋。这个女人总是这样,冷静,清醒,残忍,准确。
“但我父王还是派你来救我了。”
他在挣扎,越云霓觉得好笑,对越云绡,越云霓还留有一丝怜惜,但对越云曦,这怜惜毫无必要。平庸又软弱的君王,越云霓已经受够了。
“是,那你知道他为何会派我来救你么?”
“还能为何?”
他以为他的父王是在顾念最后的父子亲情。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越云锦在这个节骨眼上,正好失踪了。当然,这你得感谢你的姐姐,我连暗示都没有给过她,她只不过是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渠城便立刻猜到了越云锦就藏身在禹城,这才能比你父王更先一步带走越云锦。再晚一点,你这个儿子的命莫说是要用三座城池来换,白送给赵军他恐怕也不会有多在惜。”
这话说的真是犀利,不过全是实话。越云曦知道,从一开始,这位姐姐就懒得欺骗他,更懒得掩饰对他的厌恶。她非要让自己迅速长大,非要让自己迅速冷酷,不管是对自己,还是旁人。她好残忍,却不是为了她自己。
“云焰姐姐,你气势浩荡地从封业驻守的城池中带走了一个人,他让你走,是因为知道你带走的是什么人还是因为不知道?”
越云霓很欣慰,越云曦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到这一点。
“这个么?”越云焰看向越云霓,道:“姐姐,你说,封业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越云霓饮了一杯酒,道:“越云曦问你,你问我?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去问封业么?越云曦,封业知不知道这个我们谁都说不清楚,去问他更是毫无意义。但能说得清楚的唯有一点,既然,他选择让越云焰带走了那个人,就说明他做出了选择,他选择站在你这一边。其他的,你若是还想去计较,可以自己去问问封业,但我要多一句嘴,有些话,问出来,便收不回来了。以你的身份,哪怕是问出一句最简单的话,听到的人也难免会往复杂处想,你知道吗?”
越云曦默默点头,他其实并不想知道,所以,他不会去问的。
“云焰姐姐,真的是你先父王一步带走了越云锦?”
“当然是我,不过消息是姐姐透露给我的。你要谢,还是谢你云霓姐姐吧。”
越云曦苦笑着心想自己还真是要对你们这二位姐姐千恩万谢才是。
“哎~我方才说过了,我可不曾透露过只言片语给你,我越云霓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云焰公主不用给我分这一份功劳。”
“云曦,我问你,若是你,一睁眼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的暗层里,出来后发现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人就到了渠城,同时又得到了自己的王弟就被困在渠城的消息,救他的方法只有两个:等着我们的父王拿三座城池跟赵王做交换或者是越帅出征营救,你会怎么想?当然,前提是已经知道了在越云曦之外,父王还准备了另外一个世子继承他的王位。我当时明白过来,原来我们姐妹二人,终于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而姐姐要我做的,便是找到并带走那个世子殿下。渠城里已经有了你,那就不会有越云锦,但姐姐还是将我送到了这里,这说明,我另外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就在这附近。这附近,不就是禹城吗?”
越云霓看着越云焰兴风作浪,得意洋洋。她言罢后,越云霓幽幽道:“越云曦,楚芃做你的姐夫,你欢喜不欢喜的?”
“越帅,你不要告诉我,你做这么多,是为了摆脱我们,摆脱越国,嫁给楚芃。”
越云曦的反应大大出乎越云霓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