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等待越平川的死亡，对这个过程，越云霓有的是耐心，她甚至希望，那个既定的死亡，可以来临的迟一些。
舒生在越云霓的耳畔说了一句话，越云霓点头，道：“让吴湖他们几个进来守着，你和曹莽随我去见上一面。十年了，我终于可以见他们一面了。”
“好。哎？曹莽，你瞪着你那双牛眼睛做什么？”舒生发现曹莽对他怒目而视，气得似乎头顶都要冒烟了。
“你个臭书生！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好让我心里有个准备，哪怕是暗示我一下呢？方才，俺老莽还真以为云霓要没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说你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你也没那么冷血啊，平时鞍前马后的，茶都要放凉一会才给她喝，怎么见她要。。却无动于衷呢？原来，敢情就你心如明镜，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看我笑话！”
“这可不怪我，你这肚子里从来都藏不住事，嘴更是比你的肚腩还要宽敞，万一，你漏了馅怎么办？再说了，云霓没让我告诉你。”
“哎？？关我何事？我没让你瞒着他呀。”
曹莽根本不买舒生的账，气呼呼道：“就怪你！”
吴湖很快带着何木寻等人进来，贾肆子忙上来双手归还越帅的短刀，越云霓接过，摸了摸贾肆子的头，称赞了一句，贾肆子得意地冲着其他人偷偷做了一个很大的鬼脸。
越云霓走到门口，忽然停了下来，沉思片刻，回头问道：“越云曦，你想不想随我去看看，当年幸存的平江军？”
“平江军？”
“对，都是我父帅当年的老部下，不过，没多少人了。”
“越帅知道自己不会输，连看客都带过来了？既然如此成竹在胸，又何苦搞得这般一波三折？”
越云霓懒得解释，道：“不看拉倒。”
“我要看！”
小家伙又任性，又不敢好好任性，真是变扭至极，越云霓垂眸一笑，道：“好好跟着。”
平江军整齐地站着，这一刻，他们已经等待了十年，他们全都穿上了当年平江军的统一军服，站的笔直。越云霓看着这些老叔叔们，恍如隔世。以为时光倒转，自己重新回到了小时候，但这些叔伯们花白的头发，衰老的脸庞，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往事可忆不可追。
十年来，越云霓第一次敢真正面对他们，面对这些头发花白、在她出生之前便已经在他父帅军中任职的叔伯们。
光是正面看见她，那些平日里坚决只流血不流泪的叔伯们，就已是个个眼含泪光。明明越云霓与她的父亲长得不大相像，这些叔伯却好似总能在越云霓的脸上看到越平江的旧颜，越平江这一辈子能遇上这些兄弟们，也值了。
越云霓知道，她父帅同她一样，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越云霓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个辨认，最后点了点头，平静道：“各位叔伯，大仇已报，云霓特来告知。”
人群中有人恸哭，曹莽也在旁边一个劲地抹着眼泪，像是一头在给自己擦眼泪的黑熊。眼泪若是忍得太久，一旦开了个口子，便会决堤。曹莽是这样，平江军也是一样。
越云霓命人给每位叔伯都倒上一碗酒，一把拔出属于越平江的那把与平江军紧紧相连的短刀，划开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到自己的酒里，平端着自己的一碗酒，道：“各位叔伯，这些年辛苦了，我知道你们迟迟不肯请老，就是在等待今天的到来，希望云霓没有让你们失望。对不住，让你们等了十年之久，不过，我们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今夜，饮了这碗酒，便各自回乡去吧，各位叔伯回乡的相关事宜舒将军已经安排妥当。云霓与各位叔伯，就在渠城分别吧！请各位叔伯直接回乡，切莫再回越城。”
“各位叔伯，云霓在此替父帅感谢各位多年出生入死，一路相伴的深情厚谊。你们为他，为越国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够多了。现在，放下一切，安心归乡吧。以后，越国，有云霓和云霓军替你们守护。”
言罢，越云霓端起自己的那碗酒一饮而尽，正要摔碗，却冷不丁地被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越云曦抢过了碗。舒生这才放松了下来，笑了一下，给新王陛下倒满了酒。但越云曦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手上端着的碗递给了舒生，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越云霓手上的那把属于越平江的短刀，割开了自己的手指，同样往酒碗里滴血。
“越云曦，你会不会割手指的？一点技巧都没有，割的这样深，一碗酒都不够融的。你是不是从来没喝过自己的血，很好奇它的味道？”
越云曦不理她，越云霓见状，瘪了瘪嘴，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表示自知无趣。
“越云曦，以此酒，敬平江军的各位叔伯，多谢各位为了守护越国耗费了自己的半生，祝愿各位叔伯安享晚年，四世同堂，阖家欢乐，无悲无忧。”
平江军明白，这便是越帅看中的新王，他们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往后究竟能为越国带来什么，但越帅既然选择了他，想必他起码是合格的；而且，他看上去，比他那个只会害人的父王要顺眼得多。他们齐齐抽出刻有平江军名号和自己姓名的短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敬越帅！！”
“敬越帅！！！”
“敬新王！！”
“敬新王！！！”
“敬越国！！”
“敬越国！！！”
越云曦摔碎了酒碗，大喊了一声：“敬平江军！！”
“敬平江军！！！”
越云霓一一与平江军的众人话别。
舒生背着手，看了越云霓许久，而后，开始打量越云曦。
“舒将军为何这样看着云曦？云曦是否有行为不当之处？”
“非也，末将只是对殿下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难道不是另眼相看吗？”
舒生一笑，道：“也可以这样说。”
曹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劝服自己开口，忸怩道：“额，殿下，我，我方才。。一时。。”
“无事，曹将军是性情中人，而且，世间谁都知道，越云霓是你的性命。云曦不会怪你的，但是，越帅真的太会骗人了，莫说曹将军，云曦方才也是险些信以为真。”
“险些？这么说殿下知道那毒有解？”
“云曦并不知道。只不过，我特地看了一眼云焰姐姐，发现她在笑。若是那毒无解，她是笑不出来的。将军，您又这样看我？”
“末将只是庆幸，果然，云霓总会做出对越国最好的选择。”
“您是指她选了我？”
“是，但不是她选了你，而是，她替越国，选了你。”
越云霓在灯火阑珊处，背对着他们，与每个平江军的叔伯拥抱，话别，看着他们走远，走进墨色。
墨色的深处，光亮会重新绽放，说不定，百花亦会盛开。
“走吧，进屋，别叫我们的小殿下吹了风着了凉，他现在可不能轻易生病。”
“我不是小殿下。”
越云霓侧过头去看他，摆摆头，道：“好，大殿下。”
舒生拉住越云霓，轻声问道：“封业那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听说，那锅剩下的鸡汤你让云绡都端给封业了。要给他送解药么？还来不来得及？”
越云霓明白了过来，笑道：“无事，汤中无毒，有毒的是盛汤的碗。越云绡熬鸡汤你又不是没见过，她做什么菜都三心二意的，做到一半，拿着铲子冲出来同我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再跑回去翻上几勺。但若是熬鸡汤，她不但不会假手于人，更不会离开炉子半步。”
舒生明白了，越平川没有在鸡汤里下毒的机会，不说有何木寻和吴湖两人看着，便是越云绡这关，他都过不了。
“你身上的毒，真的已经全解了？”舒生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次是这号称无解之毒的毒第一次被解毒。
“是啊，应当是全解了，我的身体，与我中毒之前，似乎并无不同。谢如萱真是个怪人，她制出的这种毒，毒性发作的极慢，但这种毒的解药，药性却发挥的很快。我这姨娘啊，要让人死，却不肯让人痛快地死，一定要折磨个几番；要让人活，却干脆利落地让人活；脾气可真是差。”
舒生笑而不语，越云曦更是偏着头，不肯说话。
“哟，大殿下莫不是不胜酒力？怎么不过一碗酒，脸还红了？”越云霓打趣越云曦，伸出了手，越云曦微微偏头，却还是被越云霓摸了脸。越云霓不但摸了，见他有闪躲的架势，还故意用手背又探了一下，这才笑道：“不能喝还喝？也不会喝慢点。醉了没有？”
越云曦偏过头去，说了句：“送别酒，难道还一口一喝吗？”
“嗯，也是。”越云霓推开了那扇门。
越云曦看到自己的父王歪在那里，人事不省，知道他的生命正在缓慢流逝，从明日起，他，越云曦，便是越帅推上去的越国新王。
其实，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很是淡薄，越云曦刚出生的时候，宫中有许多哥哥，父王根本顾不上他，后来，他长大了，那些哥哥们却没能长大，他们的生命停留在某一个数字上，永远。他的父王就更是与他疏远，偶尔说上两句话，都是与课业有关，要么就是挑剔他的仪态。说实话，他与他的父王之间，可以说是没有感情；但是，他依然为他父王的死亡感到悲伤和怅惘，因为，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父王。
虽然他没对自己做出过什么特别的好事，但也，不曾对他做过什么特别不好的事。
越云霓看着越云曦红着脸，眼睛迷离着，悲伤地看着自己的父王。
“越云曦，你不回避一下吗？”
该死，从越云霓口中说出来的话怎么就这么有说服力，让人听见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