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宣称复原之后的越云霓同之前在家养鞭伤时一样,除了吃饭喝药便是躺在那株合欢下,过着只动嘴的生活。
越平川出现在了这个小小的庭院里。
越王陛下华丽的衣冠与这个狭小的庭院显得格格不入。
越云霓正躺在她那把曹莽亲手为她打造的躺椅中假寐,只一双睫毛随着偶然拂过的微风微微摆动。
“这棵树,一眨眼也长这么大了。”
其实这棵树,已经很老了。
越云霓淡淡睁眼,道:“我都长这么大了。”
“也是,你已经长大了,叔父,都管不了你了。”
“叔父,您有话要说?”
“听秦仁说你身体大好,叔父我来看看你,顺便,把这帅印交还给你。”
他竟然丝毫不怀疑,不过两天她为何便能从奄奄一息一跃变成身体大好。也是,秦仁向来以妙手回春著称,越云霓几次死里逃生也全是仰仗她亚父。
这次,越平川定是以为与往常无异,不过是秦仁又救回了越云霓而已。
“叔父,帅印不是我的,是您的。我向来只是拿,何来‘还’一说?”
越平川在忍耐着,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能在他站着的时候躺着。迟早。。。早晚有一天,要不了几年,他就能让她永远地,永远地躺在他的面前。
越平川满脸温和的笑意,道:“上次你不是还同叔父置气呢吗?口口声声说没有帅印的大帅便称不上是大帅,叔父也同你说了,不是不给你,只是暂代你保管。你上次闯下大祸,叔父多少得对你有所惩治以儆效尤。你我,在家是叔侄,但在朝堂之上,仍是君臣,你需得体谅叔父的难处才是。”
叔侄?君臣?
“对,是云霓说的。只是云霓回越城不过数日已经养了两次病,把亚父和兄长都吓坏了。此番在家静卧数日,闲散惯了,现如今,别说是帅印。大帅一职,云霓也想还给陛下。大帅这个位置,我已经坐了五年,太久了,早该换个人坐坐。”
“你总要同叔父置气。多大的人了,还要说这些气话?说吧,这次,又想换点什么?叔父知道你手下又有一群臭小子到了婚娶的年纪,你势必要替他们张罗,叔父虽出不了力,出点钱倒还不难。”
越平川不怒反笑,将帅印轻轻放到越云霓手边的木桌上。
“叔父,云霓没法给您斟茶。”
越云霓手边的木桌上不过一盏茶,一个茶杯而已。
“孤如今已是如鲠在喉,什么也饮不下。”
越平川将木桌上的茶盏和茶杯挪到地上,拿出手帕擦上一擦,坐到了那张木桌上。
“叔父您此番前来,是为了云曦吧?”
“是啊,自从当年我发现我的儿子只剩下一个之后便料想到了会有今天。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恐怕就是娶了你的姨娘,谢如萱。”
“当年我姨娘谢如萱才色双绝,身后又有整个谢家,叔父您的选择没有错。”
越平川咳了两声,道:“当时是没有错。”
越云霓冷笑:“叔父,您莫不是还指望这世间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吧?听闻,当年求娶我姨娘的王公贵族可以从越城排到咱们禹城。”
越平川故作大骇,道:“我以为你恨她。”
闻言,越云霓终于起身,抚摸合欢的树干。
“叔父,我不恨她,您知道为什么吗?”
“云霓。。”
越云霓双耳不闻,自顾自道:“因为,我知道她会死在我手上。我从来不会去恨一个快要死的人。她生是谢家人,与我母亲是同胞姐妹,我不会恨她,我只会,想杀了她。叔父,我知道您想让我去救云曦,但此行的艰险您是最清楚不过的,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我若是弃了大帅一职呢?不做越帅,我仍旧还是越国的何若郡主,可安享一生荣华。您说,我为何不在家好好养我的身子,跑去渠城去自讨苦吃?云霓思来想去,除了谢如萱的命,值得我去搏上一搏的价码再无其他。那么,叔父,您究竟愿不愿意舍母留子呢?”
越平川知道越云霓为何要这样做,更知道她为何多年来一直留着谢如萱的性命。她就是在等这一天的到来,等越平川不得不站在谢如萱性命分岔点的这天到来。既然她对谢如萱的恨意这般深,难道,就当真对自己全无恨意?不对不对,她不应当恨自己,她母亲谢如意的死的的确确与自己无半分干系。
他怎么可能会杀谢如意?那可是谢如意,他宁愿杀了谢如萱也要保全的谢如意啊。
越平川怔怔看了半晌枝头,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也罢,正所谓舐犊情深,做母亲的,哪有不愿为自己的孩子牺牲的?你想替你母亲报仇,也是人之常情,以一命换一命,我也无话可说。明日未时,你去王后殿中请安。唉。。她命中该有此劫,如今想来,是叔父的错,叔父以为,你那时还小。。。”
“谢如萱这条命不是我要取,而是她要还。”
“叔父明白,不必你取,你们毕竟,是骨肉血亲。如萱是我娶回来的,便,还是由我亲自送走吧。”
好绝情的话,不愧是个帝王。当年艳绝宣城的谢家小女儿,究竟为何要嫁给这样一个人?
一阵风送走了发鬓染白身轻如叶的越平川,越云霓站在庭院中,看着门外,久立无言。
舒生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陈护来信。昨夜,越云焰进了禹城,迷晕了封业,又出了禹城。去的时候一行人骑马,离开的时候云焰公主坐了马车。”
“是啊,如若不然,她父王又怎么会一脚踏进我们家这个小院内呢?”
“吴湖他们盯得很紧,会找机会下手的。不过,越云焰这次带着的这十二个死士倒还有些本事,有一两次,他们险些被发现。”
“越不想被发现越容易露出马脚,发现了也无事,全杀了就行。以他们几人的实力除掉区区十二个死士易如反掌。”
“云霓,你很久不曾目露悲情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她死,真正得知了她的死期,你反倒替她悲哀,是吗?”
“谢如萱这辈子斗天斗地,到最后,其实连自己都没能斗过。我不止替她悲哀,更替越氏和谢氏两族悲哀。”
“兄长陪你喝一杯?”
“多谢兄长,这杯酒留到晚上再喝,我先去见见亚父。”
“好。”
秦仁正在药房中配药,他住的那间小屋僻静,透着隐隐的光,树枝的影子影影绰绰地印在了高大的药箱上,斑驳了红漆,清洗了岁月。
越云霓站在门口,看着头发花白的秦仁,一时感慨万千。她太久没有见过亚父的背影,忽略了他的逐渐苍老,她不知自己的亚父经年来究竟独自吞咽了多少寂寞,又曾在多少条夜路上踽踽独行过,一时酸楚不已。
秦仁配好药,停下动作,没转身,道:“越平川来过了?”
“是。”
“他允诺了你?”
“是,明日未时,我会去王后宫中请安。亚父,我。。。对不住您。谢如萱的命,我只能留到明日。”
“我明白,亚父不会阻止你。如萱欠下太多人命,按理,早就该还。你不必顾忌我,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师妹,这点,我早就明白。其实,如意走的那天,在我心里,如萱也死了。现在那个高居王后之位的女人不过是披着如萱皮囊的恶鬼,你去,送那恶鬼回地府吧。还有,明日我要启程,回一趟师门,告诉师父小师妹也没了的消息。你不必送我,去做你的事情,我知道接下来,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在这里只会牵绊住你。如今我除了调理你的身子实在是再没什么能为你做的,我最后能做的,就是不要拖累你。霓儿,你不要觉得亏欠亚父,我与你父帅和母亲一直觉得,是我们亏欠了你。我秦仁原本孑然一身,注定伶仃孤苦无人送终,因为结识了如意,才又多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很知足,一直对上苍感恩戴德,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老天,不要带走我在这人世中唯一的牵挂。”
秦仁背对着她,不让她看见他脸上滴落的浑浊的泪水。
世事如白云苍狗,悲伤就像淘米水,多过几趟人事就淡了。时光终会淡忘一切,但有些事,人就是无法忘记。人在无尽的时光中,固执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这是人的特权。
晚间,秦仁和曹伯母都未出来吃饭,兄妹几人把盏畅饮,只饮酒,不说话。
“要。。回一趟谢家吗?”舒生问道。
“不必,外祖母早与我说过,无需告知她谢如萱的死讯。”
“老人家还是不肯见人吗?”
“嗯,听说只肯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每日的膳食都是端过来放在她门口的。外祖母如今,连活物都见不得。”
舒生叹了一声,道:“老人家这把年纪了,真不知道是看开了,还是仍然看不开。”
“谁知道呢,或许年纪再大,也有看不开的事情。曹莽,你在想什么呢?呆呆的。”
曹莽的酒碗总是最大的,他一饮而尽,囫囵擦了擦嘴角,道:“我在想外祖母家的果园,那是个多好的果园呀,里面什么都有,我小时候最喜欢去那里偷吃了。”
舒生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拍了一把曹莽的后背,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这馋嘴猫,因为你嘴馋,我同云霓替你背了多少黑锅!哎,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外祖母家的时候,云霓还没出生吧?”
“对,我记得!云霓那时候在母亲的肚子里,说起来,云霓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总也待不住,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每天都在她的肚子里展示十八般武艺。我们去外祖母家的那次,你一路都在踢母亲的肚皮。”
“我们第一次去外祖母家,你就不安分,跑到外祖母的果园里一通偷吃,把东西糟践了个遍。后来母亲找到了你,把母亲吓坏了。”
“嗯,母亲那时说,她小的时候若是不经外祖母的同意便跑到果园里摘果子的话是要挨打的。”
“但外祖母那次什么都没说,也没生气,慈眉善目的,乐呵呵地说好久没见过胃口这样好的小馋嘴猫了,还让你别害怕多吃点,喜欢吃什么再多摘下点带回家慢慢吃。母亲十分讶异,笑道真是隔辈亲,对女儿明明诸多管束,自己小的时候不过是摘了一个桃子就挨了一顿打,到了孙子这里就听之任之,糟践了这么多果子不管教不说还夸他能干。”
说着说着曹莽又泛起了泪花,声音带着哭腔:“我想外祖母了。”
大家都很想她,正如大家都很想念那些回不去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