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像空谷一样空旷又贯穿着冷风嘶嘶的王后殿里，越云霓终于又见到了这个女人。
此刻，距离上次两人单独见面，已有十年。
这十年来，越云霓一直有意识地杜绝与她单独见面。
因为她很怕，很怕若是身边没有旁人，那再没有什么能阻挡自己掐断谢如萱的喉管。毕竟，杀一个人，对她来说，太过容易。这当然不行，她得让谢如萱死，但却不能亲手杀她。这个女人，不配死的这样容易。
十年前她就料想会有今天，十年后她终于看到了这个女人一败涂地的样子，连做困兽之斗的余地都没有。
红颜如白骨，这世间少有人能看透这白骨，越云霓也一样。
“越云霓，你是来杀我的吗？你卧薪尝胆了十年，今日终于图穷匕见了么？”
很好听的声音，像是上了锈的银铃在叮铃作响，是不服输的往昔在做早就开始腐朽的靡靡之音。
越云霓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第一次对声音有了辨别和记忆的能力时，听到的这个声音。那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女声，像是饮了一杯桃花酒的银铃，清透曼妙。如今，声音分明还是这个声音，但是变得钝锈；人也分明还是这个人，但是变得腐朽。铃铛久了会生锈，时间久了人会老，都是承蒙时光的恩惠，都是岁月在展示它的无情。
但是恨意游离在时间之外，它不能够被冲淡，也不会故意加深，只是越来越擅长将自己藏起，溺在血液中，埋入骨髓里，等待着另一场万劫不复。
越云霓等到了这一场万劫不复。
“王后娘娘，我不是来杀您的。要杀您的那个人，是您的陛下。”
“王后娘娘？这称呼是给其他人的。阿霓，你该唤我姨娘。”
阿霓？十年来不曾有人这样唤过她。阿霓是她的乳名，母亲下葬那天，她亲手将这乳名与母亲一同埋葬。活人，不应该能唤出这个名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姨娘？什么姨娘？杀了我娘的姨母吗？哈哈哈哈。谢如萱，你不是我姨娘，你也不是我母亲的妹妹，你死后甚至也不会被承认是谢家人，不对，你如今也不被承认。你，早就被剔除出族谱了。外祖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的吧？她与你的母女之情断在我母亲殁了的那天，从此之后，恩怨两清。谢家没有小女儿，更不会去高攀凤枝，沾所谓福泽深厚的王后娘娘的光。”
“我知道，谢家人如今仍在怪我。是啊，我记得，她就是这样说的，她说这句话时的狠绝至今历历在目。她救不回死了的大女儿，就拿活着的小女儿为她殉葬。我母亲一直都是更喜欢自己的大女儿，你看她给我们姊妹俩取的名字：如意，如萱。如意是宝物，承载着顺心如意的寄愿，姐姐也的确是万事顺遂，只要她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也好，男人也罢；但如萱呢？萱，取萱草的意思。姐姐是贵不可言的华贵宝物，而我只是不起眼的萱草，随处可见，不值一提。”
如果越云焰此时也在，一定会对越云霓此时的神色倍感熟悉，这里面不光有悲悯，更仿佛承载着深崖的万丈悲哀。有人，只为自己感到悲哀；而有人，却能感知他人的悲哀。
“你在怜悯本宫？”
“不，你不需要怜悯，也不配被怜悯。”
但她的神情分明是在怜悯，像是那些高高久居在庙堂之上的泥塑神佛，谢如萱压抑多年的悲愤和嫉恨一时间泄洪而出。
“你和你母亲自然是不能理解！你们怎么会懂呢？越云霓！你知不知道你七岁那年射出那惊天一箭时我有多恨吗？就是在那一刻，我又输了个彻底，难以翻身，我谢如萱，再一次，被谢如意打入了崖底，落得个彻底，永世不得翻生。你救了焰儿又怎么样？我宁愿她死在那个时候，也不要你救下她，不要让所有人看到，谢如萱的女儿和她一样是个美貌废物，而谢如意的女儿和她一样，不，是青出于蓝了，是天选之人，旷世奇才。我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得不到？？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输？？”
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她有没有输个彻底越云霓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已经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越云霓想起母亲临终时对自己说的话，在那棵合欢树下。
那是她们一起等来的最后一个花季。
“我乳名如意，却并非事事顺心如意，但唯有一件事确实实实是如了意的，就是与你父帅两心欢喜共约百年之好。越平江让谢如意过往一切的不如意都变成了如意，让谢如意以后的不如意都如了意。相守了这些年，不够，但也已经很好了，既已是如意便不可再贪求长久。你已成人但尚未成家，我本该是不能放心，但你偏偏是个从小就让人极放心的孩子，我与你父帅也只能是偷偷地心疼你，却极少能对你有所助力。你父帅时常叹息，说若霓儿是个废物郡主便好了，那便能如寻常女子一般，寻个俊俏的小郎君，掌管一个小小的家族，平淡地安度此生，少有忧扰。但你不是，你与我们期望的，相距甚远。可逢此乱世，天降奇才，以你一人之力说不定也可救数万人于水火，我们就算是再不舍得，也不得不把你交出去，交给整个越国。你七岁那年射出了那一箭救了焰儿，艳惊四座，赞叹声四起，不过，归家后，你父帅彻夜未眠，一言不发，天蒙蒙亮时才终于同我说了一句：对不住，我们的霓儿，从此之后，就不再只是我们的女儿了。”
越云霓跪在她母亲身边，温暖的手掌覆在她母亲冰凉的手背上，这手背尽管冰凉却仍是光滑，不似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手，但这寒意分明预示着分离。在合欢的枝影下，她同她的母亲说：“天意便是如此，少有遂人意的时候。我永远都是越平江和谢如意的女儿，我永远都是越国的越云霓。母亲，谢谢你，将我带到了这人世间。”
她母亲淡淡一笑，久病之人还能有这种言笑颜色不是奇迹，是回光返照，越云霓知道，这便是最后一个花季了。
“看来，你心里早已做好了打算。”
“是，母亲。”
“是我谢如意的女儿了。”
“谢如意的女儿会是这九州唯一的女帅，会站在二位兄长的身前，会站在整个越国的身前，会。。。报仇，会成全这天意。”
“好。其实这些年来我从未恨过她，我始终记得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帮着母亲一同带大的小妹妹，是我父亲未能见面的孩子，所以无论她那些年她做过多过分的事我都不曾怨恨她，哪怕是她逼我服毒。直到，你父帅死于非命。她这样疯癫，也不知还会不会再去害人害己。我不会劝你放下这恨意，因为我自己也放不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好在往后你身边还有两位兄长，母亲知道只要他们仍在你身边，你就算是身处万般无奈之境也不会轻易言弃。”
“母亲，您放心吧。女儿知道，您想念父亲了。若是这人间在您眼中已无半分颜色，那女儿也不能强留您。去找父帅吧，放心，我可是越云霓，是越平江和谢如意的孩子，又怎么会让这骨血蒙羞呢？”
谢如意怆然一笑，一滴清泪落下，冷了整个季节。
“好孩子。”
整个九州的海棠花在这个季节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