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子,你若是实在心疼这些银白之物,我教你一个法子。”舒生盯着封业,皮笑肉不笑,封业浑身胆寒,汤也不香了。
“舒将军,你知道的,封业从来不在惜这些身外之物。”
“自出生起便拥有的,任谁都不会在惜。”
“这。。舒将军您是何意?”
“我?我是好意。如今,封小将军你身上便有一物,凭此,可与越帅随意置换。”
越帅没钱,但越帅不穷。越帅能拿得出手的,都是旁人梦寐以求往而不得的。看着舒生不怀好意的善意笑容,封业知道自己应当理智地拒绝诱惑,还好,他一向不具备理智。
“舒大哥,我身上有什么?”
“不急着问,等回越城再说。还有,小叶子,给你一个建议,你愿一听否?”
“请舒大哥指教。”
“禹城之事未了之前,你万不能出现在楚世子面前。”
“好!”
“这么痛快?不问问缘由?”
“我封业躲楚世子,从来不需缘由。哎呀,说起来我可太委屈了,舒将军您是不知道,从前,我有一次。。。”
“那年你在准备武试,通过你父亲得知了此次武试箭术比试举足轻重,因此你哭丧着个脸跑到我们家来求你的云霓姐姐给你开小灶,不料却被忽然来访的楚世子撞见云霓手把手教你射箭,碰巧那阵子楚世子自以为遭到了云霓的冷遇,一见你便自己踢翻了醋坛子,发誓要与你决一死战,哪怕那时你还只是个刚长到云霓胸口的孩子。从前的那件事你不必在意,与你有着相似境遇的人不在少数,那日你只是运气不好。”
封业是个机敏的,他思忖着这番话,觉得舒生一半像是在点拨自己,一半像是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封业一抬头,发现舒生看起来有些心猿意马,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舒生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为这双眼睛锦上添花的要数这对极其浓密的浓黑睫羽。封业险些忘了,舒将军好像至今仍是越城女子最津津乐道的美男子。女人们都说,舒将军平素总是一身破烂衣衫,是故意为之,越是如此,越是美得出尘。
“嗐。。原来舒将军都看到了。”
舒生却轻轻一笑,道:“我看到什么了?”
“舒将军。。”
“行了,小叶子,就冲这差事原本轮不到你却还是落到了你的头上这一点,我便不会为难你。只是,年轻的时候太谨慎,不一定是好事。还有,云霓知道这趟来的是你,很高兴,这十二支钗,便是她早早给你备下的礼物。你知道的,云霓一向擅辨美人,十二支钗,钗钗美得分明。”
“哎,舒将军你去何处?”
“越帅身上有伤,不宜豪饮,我去看看。”
“什么?越帅身上有伤?”
封业紧跟着上前几步,顿住。
舒生心中一乐,心想这小子的关切倒不是假的。
“她身上一直有伤,这次,是旧伤复发。”
“她身上有伤也不告诉我,她还不让我唤她云霓姐姐。为什么啊?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喊过来的吗?舒将军你说越帅是不是讨厌我了?”
“你问我?你该问问你自己,答案就在你自己的身上。还有,封业,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问她那么多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来问她为什么,叫她问谁去?”
她凭什么就要给你们一个解释,给你们一个答案?
封业看着舒生着一身破烂布衫的身影越走越远,生出了两个感慨。
第一,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真的长大了。
第二,云霓姐姐他们一直在走的那条路,或许,此生都不会在他脚边铺开。
封业很不甘心。
“云霓。”
“进来。”
舒生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进帐中。
“下次你若是带伤上阵,我绝不带罗伞儿出来。”
越云霓已经脱下了厚重冷硬的银白铠甲,着一身淡紫色的绸衣,左手提着一只小小的酒壶,右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几片金叶子。裸露着的右肩上,那个深深的伤口仍细细地不断往外渗着鲜血。
“依伞儿的性子,就算他不能跟着出来,他也会想方设法地让这酒跟着,不然,不会安心。”
“是,那小子是个死心眼,最喜欢的,就是一成不变。”
“他小时候,经历了太过变数,受了许多苦;逃离苦海后,自然是想求一份安稳,什么都不要变才好。”
“安稳不是能求来的。”
舒生极少在越云霓面前说些丧气的话,越云霓放下酒壶,摆手示意他坐下。
舒生走过去,闷不吭声。越云霓递过那个小酒壶,示意舒生喝一口。舒生接过,掂量了一下,察觉出这酒壶中还剩了一半的酒,面色稍缓,喝了一大口。
“你验过封业了?”
“是。”
“如何?”
“不明。”
舒生盘着腿坐着,躬着腰,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而后低头去看自己灰扑扑的鞋。
真是落魄又无用啊,脸和脚都灰扑扑的,浑身上下都打着补丁,真是,太落魄了。欸。。。嗯??
舒生盘着的腿前出现了越云霓的脸,苍白的,冷的,但那双上扬的眉眼却如化冻的湖水,清冽流转,流露初春的光芒。他垂着脸看自己的脚,越云霓平躺着倒看他的脸。
“书生哥哥。”
“起来,地上凉,当心肩伤。”
“起来我就看不见你的脸了。”
“看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好看的?”
越云霓挪上来了一点,头枕到了舒生的膝上。
“是啊,再美的风景天天盯着看也会烦腻,但我哥哥这张脸,却是越看越好看,真是稀奇。”
舒生只能破功一笑,伸手敲了敲越云霓的额头,道:“就你会哄人。”
“会哄人的是你,我只会哄你。”
“小骗子。”
“好啦,请教无所不能的舒将军,如何才能博君一笑?”
舒生心头的那片风沙其实已经飘散了大半。
“不管你盘算着要拿这肩伤去做些什么,还是上点药吧,起码,今夜能睡个安稳觉。”
“我正要问你拿药呢!”越云霓说着,手掏进了舒生的怀里,来回翻找。
舒生抓住了那只好似小野猫的不安分的手,无奈道:“云霓,你是个大姑娘了,手哪能毫无顾忌地往一个男子怀里伸?你不怕别人赖上你越帅?”
“除了你,谁能管得住我?再说,我掏我哥哥的怀怎么了?我可以掏一辈子呢!啊,若是以后你给我娶了几房嫂子,我就。。。哎,是不是这瓶?”
“嗯,躺好,肩膀抬起来,我给你涂。”
“这怎么回事!怎么肩膀上的伤又裂了??”
提着一柄极长的狼牙棒咋咋呼呼的曹莽出现在了越云霓的帐中,愕然地看着躺在舒生膝盖上的越云霓。
越云霓的愕然同曹莽面面相觑,她看着那柄比曹莽还要高的的狼牙棒,认真道:“窦小豆是不是已经惨死你手?”
“啊??我要那小子的命做什么?臭书生只他那么一个宝贝徒弟,就指着他给养老送终呢!俺老莽是个厚道人,不喜欢断人后路。”
“嗐。。。你这呆子,就不能盼着点我好?”
“你好不好的我管不着,云霓好就成。哎,你还没说云霓的肩伤怎么又复发了?”
“射赵辰的那一箭,扯了旧伤。”
“呸!!又是那个烂人害的!真晦气!!不值当!!”
“不是,曹莽哥哥,你拿着一柄跟你一般长的狼牙棒来我帐中,意欲何为啊?”
“啊?我是来守着你的。”
“守我?守我什么?”
“你不是要睡觉么?”
“我睡我的觉,跟你还有狼牙棒有什么干系吗?”
“那怎么能没干系呢?你抱着刀剑睡,能睡得好吗?我们俩守着你睡,多好?”
“你究竟跟他说了什么?”越云霓没法子,只能问舒生。
“哪里要我说什么,在你的事上,他可从来不犯傻。”
越云霓起身去揪曹莽的胡子,道:“行吧,那二位今夜是怎么安排的?”
舒生起身之时才发现腿麻了,他笑着捶腿,道:“曹莽守帐前,我居帐后,大帅大可宽心安眠。”
“我没有不宽心。”
“你气血有失。”
“那你们俩守着我,自己不用睡觉?”
“嗐。。云霓,我跟臭书生早就商量好了,我们就一起只守这一夜,等回越城,我与他便轮流守夜。”
“我的睡眠没出什么问题。”
越云霓的疲惫是不大容易看得出来的,她哪怕是一天一宿都不曾合眼,也不会像舒生那样眼珠清明眼尾却不受控的泛红,更不会像曹莽那般眼圈黑到仿佛是要吃人。这是她天生的本事,她这张脸,最随她的性子,最是少变。然而,困倦,始终是存在的。
“若我置之不理,我想不用多久,你便只有睡在武器库中才可享一夜安稳。我和这呆子,绝不能让我们唯一的妹妹睡在一堆冰冷的武器中间,直到变成一个兵器。再说,你从小就怕冷。”
“我怕冷?此话何解?”
越云霓是极罕见的极阳体质,据说就是因为这,当年所有人都坚信越帅府的谢夫人腹中所怀定是一位公子。
“这还用听说?我们俩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是怕冷的,只不过其他人怕冷会抖,你不抖。”曹莽抢白道。
“是,你们也是看着我冻大的。很奇怪是不是,亚父说我是极罕见的极阳体质,极阳体质的人竟然畏寒,谁都不肯相信,老平江也不肯。他认定这纯粹是我内心的恐惧在作祟,而他越平江的女儿往后会面临许多性命攸关的胜负较量,在那些未知发生之前,越云霓是不可以败在自己手里的。外面有那么多人在等着她失败,她不能还没出门便一脚磕在门槛上。”
“我知今日你见到了谭老将军,一定会忆起从前。”
曹莽没有他二人那么聪明,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此时,他的直觉告诉他,从今以后,他们原本便不平静的生活会变得更波澜壮阔。
“从前就在身后,一直都在。只不过,这次,它先来找我了。”
是啊,当故人重见,不用第二眼,便知道,过去还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