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越云霓她心目中理想的家国是什么样的,她肯定会说现在这样就很不错。此刻越云霓翻身马上,越酉时根据目睹者的回忆正往那位倒霉的赵将军落马的地方跑去。在越云霓面前,越家军和禹城百姓席地而坐,军民同坐,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不知道互相都在说着什么闲话。眼下夕阳式微,越云霓知道她等的那个坏消息一定是在来的路上了,到达的迟缓只取决于领命的那位将领的脚程快慢而已。所以,眼前这一派和谐温情的场景注定于她而言只是昙花一现。其实昙花一现也很好,起码它出现过,绚烂过。你要允许凋零,毕竟这世间万物最终都会走向凋零,无一幸免。
越酉时到了终点,远远地挥着手,越云霓笑着示意他跑起来,小小少年果然撒起腿来就跑,两条细瘦的腿跑起来一点也不比那位赵将军的马慢。越云霓翻身上马,发丝如练,负雪跑了几步后越云霓立于马背之上,搭弓上箭,‘呼!’一声,越酉时的后脖颈挨了一下,扑倒在地,蹭了一脸的灰。他立刻爬起来,不顾一脸灰尘,寻回射向他的那支箭,在原地蹦蹦跳跳地挥舞着双臂,兴奋不已。
“说实在的,每次看大帅射箭,我都热血奔腾。”许松道。
“可不是,我可以看大帅射箭看一辈子,真是太潇洒了,你说,我是不是还要再投一百世的胎才能修得这样的箭法?”贾肆子道。
“肆子,你太乐观了,我觉得你再投五百次的胎也不会有越帅的箭法。”罗伞儿在他们之中是最秀气的,此时他手上拿着的那个馒头也是秀秀气气、白白净净的。
“我自己也知道,还是好好练练别的吧!”贾肆子摇头道。
禹城百姓惊得哑口无言,这便是传说中越帅接近妖术的箭术?老天爷,怪不得方才那种境况他们都能死里逃生。众人各自说着话,一片哗然。只舒生默默走到越云霓身旁,压着声音道:“你的肩伤复发了?”
疑问的语句,陈述的语气。
“没有,我的肩好得很。”
睫羽不曾有半点扑闪,肩膀半点抖动都无。这天底下还有比他这妹妹更善掩饰的人吗?
“说谎。方才那一箭,你射偏了。”
“那小鬼的脖子就那么一丁点细,不似赵辰那厮脖粗脑大的,正中心哪那么好找?”
“流血没有?”
“嗳。。到底还是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之前射那位赵王侄子的时候我上了一把重弓,当时那个距离,想射中他只能使重弓,别无他法。使重弓,必定要使重力。”
“然而,你使重力,就必定会引发旧伤,我们费了那么大劲,刚刚才愈合的旧伤。”
这对兄妹很有趣的一点是,在外,每每有很多人在的时候,他们都是直视着前方说话。
这难愈合的肩伤费了他们多少事,没有人比越云霓更清楚。
“我帮你处理一下。”
“不必,我留着这伤还有用。”
“什么用?”
说着前方突然尘土飞扬,马蹄声急,将士们立刻起身戒备,越云霓面容平淡,道:“说着说着用处就来了,看这脚程,来将还不算太废物。”
封业若是有越云霓和舒生那样的目力,就能在尘土飞扬中依稀辨认出一双冷静中透着悲悯的眼,可惜他没有。所以等到他抬头,看到的就只是一张一成不变的冷静从容的脸。没有一丝丝的温度,十成的冰冷。
一位骑着一匹白马,肤色犹如夕阳下黄土地的少年,一骑绝尘,叮咛咣当的落到了越云霓的脚前。越云霓倒退了半步,微微垂眼看了半眼,从他身边走过,俯下身捡起黄土上躺着的两片金叶子,末了,走到了那匹两只前蹄都陷在黄沙之中半跪着的白马面前。
“好久不见啊,小白鱼。你的胆子怎么越发小了,就这么怕负雪?”
这匹白马像是听懂了越云霓的话,哼哧哼哧了几声,站了起来,头摆向一边,尾巴在身后偷偷摆弄着。像是不愿承认,但又难以否认。
“云霓姐姐。。”这么大的块头还要撒娇。
越云霓理都不理他,转眼去看他身后尾随而来的一队骑兵。
“小叶子,在外面,要称呼云霓越帅。”曹莽道。
封业如梦初醒,小跑着跑到越云霓面前,右手攥拳敲了两下左胸,低头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军礼。
“末将封业,见过越帅。”
“封业?”
“正是。越帅难不成不认识末将了?”
“封将军今时不同往日,遇贵人赏识,越云霓可不敢攀亲搭故。”
“越帅您还能说笑,以您的目力还能看错?事态严重了您知道不?陛下龙颜大怒。。。”
越云霓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看向他身旁的马,道:“封业,我来验验你。”
“验末将?”
“不错。”
封业丝毫迟疑都没有,撒腿狂奔。
“他倒不傻。”越云霓看着封业像是猴子一样活蹦乱跳的背影,笑道。
“何止是不傻,这小家伙聪慧得很。”舒生抱臂也笑道。
“封业!十二支钗,接好了!”
“钗。。。钗?不是飞刀吗?”封业一边死命狂奔,一边回头问道。
“你想要飞刀?”
“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小子聪明都用在别处了,他若是损了,我怎么同他爹老封交代?”
封业没能跑远,越云霓也没想要他的命,就连在场的禹城百姓也看出越云霓手下可是留了大情。但封业对越云霓武力的惧怕是从小便长在骨血里的,因此失了寻常水准,他虽说是接住了十支,但十分手忙脚乱,只能任由两支钗插进自己的小腿。
这点伤在越云霓眼里,不过是蚊子的叮咬,敢喊一声痛,就要吃她一记耳光。
“找个军医给封小将军瞧瞧,天色已晚,本帅就先歇下了。”
“越帅!!”
“封业,记得物归原主。你手上的每支钗都是有主人的,自然,腿上的也是。涂过药后,务必记得将这十二支钗一一还回去。当心,过了今夜,你就算是偷。”
“大帅!好歹容封业说一句话。”
越云霓走得太快,封业严重怀疑自己的嘴根本快不过越帅的腿。
“快说!”
“封业持陛下玉佩,奉命传陛下口谕,请越帅火速回朝!”
他来也不会是为了别的事。越云霓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
“等我睡醒,明早就回朝,封将军简单用些膳食吧。”
越云霓走向天尽头。
“哦,对了,封将军,你出门一定带着钱的吧?”曹莽凑上前来,不客气地说道。
“啊??不曾啊,末将一心早点赶过来通报大帅,哪还有时间摸钱袋子。”
“哦,是吗?不过我可听说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平时是常常出入香舍瓦巷的,宝贝都是随身携带,掀开衣服就有。”
“曹将军您说什么呢?可别叫越帅听见!我可没跟那些纨绔子弟一起出去风花雪月过!”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点也不纨绔,当初你那一期武试,你是绝对的第一。只是,封将军,禹城百姓刚刚遭了劫难,城中如今废墟一片,后续修复劳民伤财。。。”
“曹将军,您到底想说什么?”
“哎呀,封将军,您怎么还不明白呢?我们曹将军是想让您掏点钱出来,不要白吃白喝!”窦小豆笑着嚷道,兴奋异常。
“混账!封将军吃东西能白吃白喝吗?”曹莽欢喜地不住拍着窦小豆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
“曹将军,但是封将军说他没带钱啊,那不白吃白喝的话,您要让封将军饿着肚子跟我们一起回去吗?这多不好啊,兄弟们可都已经吃饱了。”贾肆子道。
“封将军跟你能一样吗?你知道越城里有多少富家千金排着队等着嫁他吗?你们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怎么就没看见封将军脖子上的金锁、手腕上的檀香手串,腰间的玉佩呢?据我所知,他们封家还有在腰封里塞上几颗金豆的习惯。待会你们说点笑话逗封将军开心,他一乐呵,这抖落出来的金豆啊没准就够抵我们所有人的饭钱了。”舒生笑道。
封业知道自己这是一脚踏进了土匪窝,他也确实是饿了,只得好言道:“舒将军,此次,我确实没带钱啊。我们封家是喜欢在腰封里放金豆不假,但我今天得陛下急诏着急忙慌地出门哪还有时间搞这些考究的东西?金锁是我的百日锁,从小带到大的,檀香手串是我母亲好不容易求来给我保平安的,玉佩更是我封家祖传的,这几样都是不可予人的,你快,帮我给越帅美言几句,替我担了这一份餐钱吧。等回去,我定然亲自登门还钱!”
“封将军,若是云霓有钱我们又怎么会向你借钱?我们越家虽不如你封家家大业大,但也绝非吝惜钱财之徒,不至于连一顿便饭都不肯请。您出门匆忙不假,但也匆忙不过我们云霓军,是不是?”
他这番话说的封业倒有些羞愧了起来,他愧怍地想,与浴血奋战的云霓军相比,他不过只是个前来传旨的奸臣罢了,凭什么不掏钱?但晦气就晦气在,他真不是舍不得花钱,他封业什么时候在乎过钱?而是他这次出门真的是一分钱都没带在身上。哎?一提到钱他倒是想起一人来。
“啊。。本将军知道了,这哪里是喊我吃饭的?分明就是逮着一个来结账的了。这不对啊,听闻楚世子是什么好东西都要往大帅那送的。楚世子送越帅的东西,皆非凡品,价值不菲。怎么,这次出门大帅竟然一件都没带啊?”
闻言,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恨不得上前去把封大将军的嘴捂个严严实实的,甚至有人掏出了怀里深藏着的绣花针企图缝起封将军的嘴。怎么,让他嚷嚷,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越帅惯于变卖楚世子赠予她的宝物吗?这事要是传到楚世子那里,必定又会是一场天翻地覆。这倒没什么,楚世子就算把天捅破也有他们楚国担着,只是,楚世子一闹,越帅必定会不顺心;越帅一不顺心,那谁也别想顺心。
曹莽已经准备好了破口大骂,转眼一看舒生抱臂站着,嘴角扬着他平素最犯怵的晦气的笑容,于是,他把准备好的脏话统统吞回了肚子里。
“封小将军,既然你这般好奇,不如自己去问问越帅,她究竟是真的疲于奔命还是舍不得变卖一两支楚世子赠予的首饰。越帅现在还没睡下,这个时辰,她应该正在偷摸喝酒,您去了还可与越帅共饮,岂不美哉?”
封业心虚得很,哪里敢去找偷喝酒的越帅?他看着皮笑肉不笑的舒生,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架在柴火上烤的小蛇,被迫在噼里啪啦声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皮开肉绽,闻着焦香味,既不能吃又不能哭。
最终,封业散尽了身外之物,捧着一碗肉汤,也很心满意足,终于开始对这十二支钗的主人好奇了起来。
不过说来也奇怪得很,越帅常年不在越城,怎会知道他最爱美人们钗钗环环的这些事的?还有,他记得自己身上是带着几片金叶子的,究竟是在哪里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