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这么小的孩子做决定是不恰当的,但因为孩子小,就替他做所有的决定更是不恰当的,不是吗?
越云霓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道:“那这支枪是你的了,你要好好习武,把它的力量发挥到最大,知道吗?”
得越云霓允诺,这个脏兮兮的小孩一直死死抓着枪的手终于松懈了下来。
“知道,我以后也会成为像你这样可以保护大家的人。”
声称要保护众人的孩子浑身上下灰蒙蒙的,脏都脏得不均匀,黑得深一块浅一块,小腿上遍布着蚯蚓似的细细的伤口。这个像是从末世的坟墓中爬出来的孩子说,他要保护所有人。越云霓暗想,或许,这尘世真的还未病入膏肓。
“好,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不过,现如今你需要做的,是保护好你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那。。我给你一个名字,你要吗?”
“要。”
“你姓什么你记得吗?”
“不记得。”
“你愿意跟我姓吗?”
“什么?”
在场的禹城百姓都静默了,跟越帅姓?那就是姓越了啊,这可是国姓,当真可以赐予一个平民孩童吗?越家军的众人却不以为奇,小荷军都是孤儿,很多在加入小荷军之时不过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根本不知道姓氏是什么,这些不记得自己姓氏的,但凡是由越帅亲自捡回来的,统统被冠上了越姓。据说尊贵的越王室并非对此事毫无怨言,只是越云霓此人向来我行我素,行事无法无天,多年来,竟连越王都拿她无可奈何,听之任之。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大、、、大帅,我真的可以跟你姓吗?”
“嗯,可以。不过是个姓氏,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愿意!我愿意!!”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舒生答道。
“为了纪念我们相遇的时刻,臭小子,从此刻起,你就叫越酉时吧。”
很多很多年后,越酉时寿终正寝。他是一个天生会滋养福气的人,活得越久,攒得的福气越多。最后,他感知到了自己大限将至,让家里人将自己安置在早就预备下的棺木之中,说要先试试尺寸。他儿孙满堂,个个孝顺,越酉时如愿活着躺进了棺木之中,看着头顶那一小块天,静静等着一片云滑进这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天地之中。后来,慢慢地,他听不情孩子们说的话;再后来,他眼前拥挤的人脸没有一张是清晰的,今世离他远去。老眼昏花的他知道时候到了,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他只是想在走上归途之前再见一次那张脸,他以为见不到,但还是如愿见到了。这张没有表情的脸近在咫尺,和很多年前一样,看得人直想打寒战,她的身影遮住了他头顶的半边天,她放在他头上的那只手很大,比屋檐还要大。是越帅来接我了,越酉时想。
而此时,小小的越酉时翻着眼皮想要看一眼覆在自己脑袋上的那只手,又不敢动,于是什么都没看到。
“谢越帅赐名。”
“嗯,不谢。”
越云霓从手腕上的青玉手串上取出一颗青玉,递给曹莽,道:“草莽哥哥,得空给酉时把名字刻上去,照旧穿个孔。”
“喏,越酉时,这是你身份的证明,现在还说不出有什么好处,不过以后说不准会有。你盯着曹将军一点,他手艺很好,不过记性不太行,答应旁人的事转身就要忘的。当心他把你的这颗青玉弄丢了,丢了我可不负责啊,只此一颗,丢失不补。”
越酉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到了曹莽的身边,完全没有普通孩子看到曹莽时的心惊胆战。越云霓看着,笑得很欣慰,越发觉得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
曹莽仿佛被踩到了小尾巴,熟悉曹莽的人都知道,尽管曹莽长得很凶颇有些吓人,脾气也不是很好,但其实他非常害怕别人缠上他,简而言之,他经不住纠缠。而越酉时碰巧就是个话少但执拗的孩子,越云霓知道,这样的孩子,他想要做的事情,千山万水也不足以成为阻力。执拗有执拗的好处,正如圆滑有圆滑的好处。你不能说执拗坏,正如你不能说圆滑好。
“你不要老是跟着我,我汤还没喝完呢,待会再给你刻。”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这样看着我,我汤喝着都没滋味了。”
“不是,没有这颗青玉,你也是越酉时了。”
“好吧,你喜欢哪种字体?你挑一个吧,我现在就给你刻。”
曹莽雕刻的时候常常能引起一群人的围观,自己人早就习以为常,反而有很多不熟悉曹莽本性的禹城的小姑娘聚过去看。也不怪别人少见多怪,曹莽拿着那颗青玉就跟常人捏着饭米粒是一样的观感,更不必说他的雕刻用具那么精细。他的那么大的那么粗粝的手指捏着一颗小小的青玉在做些雕刻的活计,说的夸张些,真像是猛汉绣花。
“越帅,您老是往外面看,您在看什么?还是在等什么人吗?”
说话的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已经是花容月貌好颜色了,禹城之色当真绝色。越云霓微微一笑,道:“都不是,小美人儿,我在等一个坏消息。”
被越帅称赞是小美人儿的美人红了脸,道:“坏消息?坏消息有什么可等的?”
“也是哈。你说的对,好消息才值得等,至于坏消息么,它到了也就是到了,管他呢。”
一边,越酉时拿着自己的青玉,从一个姑娘手里接过了一根彩绳,把青玉穿了起来挂在脖子上,掖在胸膛前,心事落地,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而后,小家伙从随身的破烂布包上掏出一个酒馕,拍了拍曹莽粗壮的大腿,曹莽回头,凶恶道:“又干嘛!催催催,前前后后撵着人跟催命一样!不是都刻好了嘛,那彩线我可不会搓,你休要指望我!”
越酉时面对暴躁的曹莽丝毫不惧,只垫脚递上酒馕,道:“多谢,请你喝酒。”
“你个小家伙,这么小的年纪就喝酒了?”
越酉时摇摇头,道:“我自己酿的。”
“你怎么会酿酒?”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记得怎么酿酒。”
曹莽试探性地打开酒馕,酒香扑鼻,香味立刻弥散开来,众人寻味聚集,曹莽反应迅速,塞上酒馕,藏进怀里,道:“谁都不要想,休要有多余的想法,这酒,得留到大帅伤好了的时候给她喝。”
“哎呀,曹将军,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聪明,这酿酒的师傅都得了,喝酒还急于这一时吗?您这一酒馕的酒最多一顿就喝没了,这酿酒的人可才七八岁,来日方长,后生可畏啊。”
“贾肆子,就你长了张嘴是吧?”
“嗐,谁还没长嘴呢!就我这嘴长着也没什么用,不会说话就算了,吃饭也吃不过将军您。。。说起来竟然也没什么用。”
“没用你怎么不把它割了?反了反了反了。。云霓你看。”
“让我看什么?我看就是你最近练兵强度不够,你看你现在毫无威严可言,连带着我的威信都没有了。我们越家军好歹也是越国的王牌军,这样懒散下去怎么能行?算了,还是我多担着些劳累把,等回越城我便我亲自练兵。说实话贾肆子和窦小豆还都在弓箭卫是吧?我方才见他们拉弓手不是很稳呐,手抖得跟筛糯米粉似的怎么能行?没到元宵佳节呢,我还用不着吃汤圆。还有,何木寻你刚才敲核桃怎么还要找石头的呢?你用手都捏不开的吗?不过别的不说,诸位这饭是越吃越香了,我还真是鲜少见到有人能把馒头咸菜吃得像何木寻那么香的。这他以后娶到媳妇后人姑娘可省心了,给他整点馒头咸菜就打发掉了,唯一有进步空间的就是腌咸菜的手艺,省心得很。还有,曹莽,之前在阵前你挥刀那两下力度我感觉不如你从前了,怎么回事?是最近石头刻得多石板举得少了吗?你现在还能举得起五百斤的石板吗?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有朝一日,你若是连五百斤的石板都举不动,便要自行退出云霓军。”
被点到名的三人扑通跪下,道:“大帅,真的不可以,曹将军的训练强度已经足够了,您那个训法牲口都受不了,何况我们呢!”
越云霓道:“这是什么话?你们小一点的时候不都是我训练的吗?现在你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是比得过牲口还是比不过?”
知道与越云霓多说无用,也不能就开口承认自己不如牲口。几人转而向曹莽求情:“曹将军,练兵这事就不必劳烦越帅了吧?您做的也挺好的,您看啊,越帅一身是伤,能休养还是得多多休养,哪能劳她大驾?”
“你们跟我说这些管个屁用,我现在自身难保,让你们一天到晚骚话满天飞,我说一句你们一人顶十句,顶我算什么本事,能顶得过越帅俺老莽才佩服你们。”
“练兵的时候我们可从来没顶过您。”
“这倒是,不过管个屁用!”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暂定后面两个月我来练兵。战场上你们的手若是不稳,要掉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你们若是再这样掉以轻心浑浑噩噩下去是要吃大亏的。曹莽,你的刀重,别人拿不动,这是你的优势。只是,若是你不能游刃有余地挥动刀,那么这个优势就会变成累赘,得不偿失。”
越云霓训话向来是句句戳中要害,没有人敢多言一句。
越酉时却不失时机的凑了上去,道:“大帅,听说您方才一箭要了那个赵军将领的性命,隔着老远,几乎都看不清人了,但是我没能看到,太可惜了,您能再射一箭吗?”
越云霓摸了摸越酉时粗硬的头发,笑道:“可以呀,那你来扮演那位赵将军,站在他当时在的那个位置给我当靶子好不好?”
越酉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那我岂不是就要死掉了?”
越云霓笑道:“不会的,这次大帅不用杀人的箭。”
其实大家对这神来一箭都很好奇,只是没人敢提。越酉时是个孩子,还是个热衷习武满腔热血的孩子,想到什么也就说了,但没人想到堂堂越帅竟然如此轻易地答应了一个毛头孩子的要求。越国里外的很多人都知道,越帅极其讨厌表演射箭,她的箭似乎只用在校场上练习和战场上实战,就连越王也不一定每次都能让越云霓表演射箭。但其实传言有虚,越云霓确实不爱在皇族面前表演射箭,但是私下里很多时候都很乐意给孩子们和老人们表演,杀人的技能偶尔被用到哄人上,也挺别致的。
如果有一天,弓箭不是用来伤人而只是用作观赏,就好了,越云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