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岂止是没带干粮，最坏的是我们仨加起来都凑不出一个铜板！若不是出来之前吃过一顿真就要出卖你的色相才能让我们兄妹三人果腹了，我于心何忍呐。。。哦，对了，你徒弟窦小豆跑之前给的鸡蛋，你来一个。”
舒生一边剥鸡蛋一边汇报禹城里的情况：“死伤情况已统计完毕，亡者大多都有家人前来认领，也都登记在册了，少数没人。。认尸的，相熟的乡邻也答应帮忙入殓。重伤员集中在医馆，我们的军医做了初步处理，城中幸存的医师会负责接下来的看护；轻伤员都安置在医馆附近的民宅，伤势都控制住了，已无大碍，大多能行走。再就是，城里的遗孤，大多都被族中长辈领了回去，留下几个没人领养的孩子。此番劫难，各家各户都有损失，怕是无力抚养孤儿，大帅您看该怎么办？”
“老办法，我们先领回去，身子弱的找人抚养，身子壮些的编进小荷军。”
“还有，我估计不久后陛下就会命你班师回朝，此番，恐是不好对付，多少得受些磨难。”
“好啦，舒将军，您操劳的够多了，你先把鸡蛋吃了，我们再谋良策。哦，对了，你顺便把你徒弟找回来吧，你不领他回来他怕是没胆回来。也怪，他在曹莽跟前的时候曹莽一句他顶三句，这一跑竟然都不敢回来了。你去吧，我去跟曹莽嘱咐几句。”
“好。”
“等一下。”
“嗯？”
“喝点水，别噎着。”越云霓把水袋递给舒生。
舒生舔了舔舌苔，这才发现自己的整张嘴都是干的。
“曹莽，你过来！”
越云霓这一声可是救了一干将士于水火之间，曹莽已经靠抢吃的有七八成饱了，他起身，打了个满足的饱嗝站了起来。
“怎么了，云霓？”
“我想提前跟你嘱咐两句，以免后面局势太乱人多口杂没工夫跟你说。”
“嗯，有啥话你说就是。”
“是这样，此次禹城的事情，我与云霓军肯定是有过无功的，不仅如此，越王必定降罪于我。”
“什么？他凭什么！若不是那个老匹夫把禹城卖了，哪里会生出这些事来？”
曹莽总能把一件复杂的事提炼得如此简单。
“就凭他现在还是越王。你听我说，到时我会说是我私率越家军前来解救禹城，众将士只听帅令，毫不知情。这样，罚也就罚我一人，不至于牵连整个云霓军。为了保全我们整个越家军还有禹城，我要你到时候千万沉住气，不管我受了什么刑都不要去冲撞他，明白吗？”
“禹城？禹城我们不是保住了吗？还要怎么保全？”
“没有，我们只是这一次救下了禹城而已，不算是保住了，禹城现在仍危在旦夕。所以我让你千万沉住气，否则不仅我们今天所有的努力全部作废，还会有很多无辜的人受罪，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吗？”
“那你，要受多重的刑？我来替你受，不行吗？”
“当然不行。放心，我心里有了些对策，你只需答应我沉住气即可，能做到吗？草莽哥哥。”
“好吧，我听你的，大局为重。”曹莽每到此时答应的都很快，尽管他向来不知道大局究竟是什么，他只看得出越云霓的神色是不是足够郑重，若是的话，他也只能暂时收敛住自己的脾气。
“嗯，真乖。你吃饱了吗？我看你刚才把那一片都吃了个遍，那群人全都哭丧着个脸。”
“嗯，饱是有七八成饱了，就是在那一堆兔崽子怀里抢食是越来越难了，费劲至极，一个个力气大如牛，最后我是一口一口抢的，好生辛苦。”
越云霓笑着拉了拉他的髯须，道：“看把我们曹将军累的，比上战场更甚，来，吃了这个鸡蛋，你那剩下的一两成饱也就填上了。”
“嗯？还剩一个，你不吃吗？”
“我吃了一个，这个是留给你的，快吃吧，别待会再被抢了。”
“怎可能，向来只有俺老曹抢别人的份，别人想抢我的，门都没有！”
“好、好、好。。曹将军威武。”
“欸？我刚看舒生过来了，他人呢？”
“我打发他找他徒弟去了，窦小豆躲你躲得不见人影，估计也只有舒生能找得回他。哎，待会窦小豆回来你可别再喊打喊杀了啊。”
“那小子是欠打，我从没见过嘴这么欠的臭小子。嗯。。我听你的，我这次就先饶过那个小子，权当给舒生一个面子。”
“好，你要喝点水吗？”
“不必，我刚喝了喜迎春。”
看来就没有曹莽抢不来的吃食，罗伞儿藏着掖着的喜迎春最后也是难逃一劫。
“好，你既然吃饱了，就在军中多转上几圈消消食吧，看有没有兄弟没带东西还饿着肚子的，有的话帮忙解决一下 。”
“他们哪可能饿着肚子，一个比一个贼，大帅你是没看到，真是带什么的都有，我方才一口一个滋味，就跟吃了百家饭似的。”
“那你是享了口福了。”
“嗯，哦，对了，知道你吃的精细，我给你藏了个好东西。”
曹莽浓眉大眼，嘴唇又红又厚，要不是一头头发如狼草，一脸髯须如水草，倒也能称得上是周正。他觑着眼四下张望了一圈，特别像是在半夜里偷鸡摸狗的不轨之徒。
“是什么？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又是硬抢的人家的？”
“我没抢，我不过请他交出来，我够客气了吧？再说，那个臭小子也配吃这个？每次吃籽都一起吞下去，我就没见过哪个吃相比牛大力那个小子野蛮的。好了，等回去我赔他十个就是了，你先拿着吃。”
曹莽从最贴身的那层衣物里掏出了一个石榴，递给越云霓，小声道：“你待会牵着负雪去那边上吃草料，我看那一片野草长得还行。说起来也奇怪，这禹城之外黄沙遍地，偏偏还就是有这一块草地。待会，你就坐负雪身上看看晚霞，你不是老喜欢往天上看吗？你去看。边看边剥剥石榴，我来负责把这一群臭小子统统照顾到，你放宽心。”
统统照顾到是不是等于统统搜刮到？越云霓知道劝他无用，好在只要他吃饱了就能拿捏住分寸，自己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忍饥挨饿，也就随他去了。
舒生回来的时候越云霓正坐在负雪的背上看晚霞，她抬着头看天，负雪低着头吃草，安宁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上。越云霓已经把盔帽脱了下来，一头长发散落在银白的铠甲上，像是一团泼洒在铠甲上的黑墨。越氏一族，祖传的毛发乌黑柔顺，越云霓也是如此。
曹莽总没心没肺地笑着说自家妹子像是从天尽头落下来的，要不然怎么到哪都喜欢往天上看，还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这天，哪有什么可看的。舒生知道，她看的，从来都不是头顶的这一片天；她喜欢看的，从来都是迷迷糊糊的远方。
舒生走到越云霓马下，道：“大帅，天尽头的风景美吗？”
越云霓点头。
“那不知大帅觉得您身后的风景如何？”
越云霓闻言转身，禹城百姓终于一一见到了这位从传说中走出来的越帅的脸，此时她周身早已没有了令人胆寒的杀气，脸上的杀伐决断也早已褪去，只脸颊依旧清瘦刚毅。
原来越帅这么年轻清秀。
越云霓抱着盔帽大步走到禹城百姓面前，点头示意，人群中有一鹤发老者被搀扶着走到越云霓面前，老人家抬眼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双膝跪地行礼，越云霓忙搀扶：“老人家，万万不可，您这样，云霓要折寿的。”
老人很决然地跪着，俯首道：“不然，大帅贵不可言，老朽这区区一跪如何承受不起呢？老朽是这禹城中年岁最长的，所以乡亲们才推选老朽出来做这个代表，为越帅献上我禹城的谢礼，多谢大帅千里相救，使我禹城免遭涂炭。我们禹城盛产美人和美玉世人皆知，想来便是因此才频遭灾祸，受人觊觎。今日我禹城原本逃脱不了城破人亡的厄运，幸得天降神兵，越家军前来解围。现下老朽代表禹城幸存百姓为大帅献上一块白玉玉佩，叩谢越帅相救禹城之恩。”
那白玉通体润白，晶莹剔透，闪着清冽的白光，倒是与越云霓是极为相配。
越云霓只能收下，致谢。老人身后的抱着孩子的女子，颤颤巍巍的老人家，不论男女无论老少，齐齐跪下。
今日，赵军兵临城下，声称接管此城。赵军的铁骑来势汹汹，普通臣民如何能抵挡？直到此时，禹城百姓才惊觉守城之将不知何时已经举家消失，人去府空，恐怕是叛逃。守城之人抛弃了守城的使命全身而退，城中之民却无处可逃只能奋起拼死一搏。斧头、锄头、菜刀。。。手边所有锋利的工具一时间都成了保家守城的武器，男人们举起了这些在赵军眼中显得十分可笑和不堪一击的兵器决心死守城门，女人们带着孩子和老人藏在家里最深的角落，瑟瑟发抖；然后箭，带着火的箭射了进来，从四面八方射来，万箭齐发，雨点一般、冰雹一般、火流星一般落了下来，射中了人，点着了房屋和窗户，燃起了人心深处最可怖的对死的恐慌和对生的憎恶。外面传来作困兽之斗的男人的哀嚎声，人痛到深处的哀嚎比野兽的嘶吼还要让人心惊，女人们全都嚎啕大哭，孩童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恐怖充盈了自己的心头只能伏在自己母亲的肩头嘤嘤哭泣，去面对即将到来的这个年纪的他们还不懂的叫‘命’的东西。
没人知道外面哀嚎的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自己的父亲。没人知道自己家的大门什么时候会被踢开，没有人能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安全、平安，早已与他们毫不相干。倒下的男人越来越多，剩下的男人使出更大的力气，硬生生地直起被岁月压弯的脊梁努力地、努力地去以卵击石，努力地让自家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生命多一些活下去的可能。他们知道他们顶住的这扇门才是最牢固的，一旦这扇门被攻破，那么城里无数扇门都将被轻而易举地踢开。那时，人不再是人，家不再是家，城也不再是城，死别和生离将在家家户户上演，人将与野兽无异，甚至比禽兽还要不如。火，血，哀嚎，牺牲，歉疚。。。螳臂当车终是难以为继，当所有人都以为到此为止了，只能被迫接受这命运的不公时，越云霓带着越家军踏破黄沙冲到城门前，撕碎了冲他们龇牙咧嘴的那个可憎的叫做命运的东西。
人在命运之前时时显得无能为力，但人有命运并不具备的东西：一颗坚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