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们此时比文臣还要安静,平时高昂着的头颅如今垂得一个比一个低,生怕他们的越帅多看他们一眼。
“陈奇,当年你父亲可是力排众议以一己之力收编了整个平江军,你父亲赋闲在家后,军务由你接管。说起来你也是一名少年英才,怎么就真的甘心一直屈居人下?”
陈奇出列,先是瞄了越云霓一眼,越云霓冷眼旁观,像是他们在讨论的是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启禀陛下,若是陛下需要我陈家出来统领全局,那么我陈家自是当仁不让。”
“竖子小儿!!狂妄至极!若论年纪,你比越帅还要小上几岁!若论资历,你才上阵打过几场仗?若论武艺,你更是难望越帅之项背,袭了你老子那些微末军功竟然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兵马大元帅又岂是你能担当得起的?”
“哦?那看来徐老将军是志在必得的了?只不过末将听说这些年来越帅一人立下了所有军功,徐老将军您毫无用武之地,只耽于酒色,如今这手抖得连箭都抓不稳了。当真还老而弥坚么?”
“陈奇,你少给我在那阴阳怪气的,便是你父亲也不敢同我如此讲话,你若不服,咱俩出去练练,老夫让你看看我的手到底稳不稳!”
“徐老将军请移步!”
“走啊!”
“好了。。二位将军都请少言吧。”越王面露不耐之色。
“何茯苓,你又有什么话可说?”
“陛下,末将以为,这兵马大元帅一职不如大家协商着轮流做上一做,也省得吵闹不堪,让人烦心。”
“你当元帅一职是什么花魁一类的浮名吗?还轮流做一做,岂有此理!”
“陛下,撤了越帅的职后,那越帅就不是越帅了,那我们如何称呼越帅呢?越将军吗?越帅还做不做将军呐?若是不做的话,那我等如何称呼越帅?郡主吗?这多少年都没叫过了,想想都挺难喊出口的,怕是不大合适吧?”
“胡沁,本王没让你说话。现下如何处置越帅尚未有定论,你不必急于考虑日后如何称呼她。”
“嗐。。陛下,那末将除了考虑这个也没什么能考虑的了,谁当大帅都可以,反正我肯定是当不了大帅的。”
只经过这一番问询后,许是觉得其他人实在不能胜任元帅一职,许是觉得越云霓未能服众这一事实多少能让他缓口气,越平川明显冷静了下来。他冷静下来后,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衰老。他这两年老的很快,快到连他自己捕捉到了,年轻时没有完成的野心慢慢成了一个个再也无法填补的洞,赤裸着,空虚着,嘶吼着。这些洞在那些无法安眠的夜里变成了一只只他只能被迫直视的眼睛,带着不同的情绪,逼问他不同的问题。越云霓的脸在他眼中越来越像他的那位兄长:越平江。与他兄长相关的往事太多,充斥着他的整个人生,那些他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爬上他的心头,像是梦魇,像是诅咒,像是追讨。
“云霓,你知错不知?”越王的态度柔和了许多,他降低了要求,只想让越云霓当众嘴上服个软。
“本帅何错之有?是杀了该死的人有错还是救了该死的人有错亦或是死的那位将军不姓越而姓赵本身就错了?陛下,帅印太重,云霓拿了几年方知小小一块帅印竟重如泰山,常人实难承受。现下便将它交还陛下,请陛下另择一德才兼备者执掌。我越云霓一身伤病拖了这许久也该回家安养,我家两位兄长又早就过了婚娶的年纪,这些年跟着我东跑西颠地过着把脑袋拴在马屁股上的日子,总不是长久之计,我也该收收心帮他们操劳操劳婚姻大事。十年为国,一生为家,我们三兄妹就此退下,省得占去了整个越国的军功。舒生,呈上帅印!”
舒生听言上前,呈上帅印。人群里的封业此刻急得五脏都要烧熟了,心言果然不能轻信越帅的话,还早有良策?良策在哪里?良策就是交上帅印不当大帅回家给她两位哥哥相亲吗?她为什么非得跟陛下对着干?刚才陛下态度明显缓和,只需越帅稍稍认个错,那么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惩大诫也就是了。连自己都看得明白的东西,她越帅不会不懂。所以,她越云霓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是在谋划些什么?
越平川坐在王座上气得几近昏厥,一旁随侍连忙给他喂了几口参汤,他顺了几口气,缓了过来,也不瞪着越云霓了,平和道:“好好好,你没错,本王也不用你认错,你越帅的头颅比我越国的江山还要高贵,怎能让你纡尊降贵低头认错?越云霓,今日是你主动呈上帅印,你须知,大帅一职并非儿戏,不是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的,我越国的大元帅也并非一定要姓越。你往昔军功不少,可抵死罪。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卸下越云霓的铠甲,处鞭刑一百!”
又跪倒了一片给越云霓求情的,真真假假的,看得越云霓头疼。越王把随侍呈上的茶水连着杯子砸到了越云霓身上,茶水溅了越云霓一脸一头发,这茶水闻上去倒是今年的新茶。越云霓心想他什么时候手上有了这种准头的,直道奇怪。
“不准给她求情!你们谁要是再多说一句就再加十鞭,你们想她死的话就尽管求情。愣着干什么?没人敢卸越帅的甲么?”
其实在场的想要越云霓死的人远没有想要为她求情的多。
越云霓看看四周,都是踌躇着不敢上前的,来人被越云霓这么一看,更是心虚的不想上前,进退两难,十分可怜,越云霓只好自己动手卸甲。越云霓卸了自己沉重的铠甲后,舒生看了一眼越云霓的右肩,终于明白了之前越云霓所说的这伤她留着有用是什么意思。
越云霓在众人记忆里从来都是一身武装,穿着她冷硬的银白铠甲,刀枪不入的神勇模样,让人常常忘记她其实是个女儿身。今日,文臣武将们都看见了,铠甲下越云霓纤瘦的身体,若隐若现的伤痕,白色的中衣上血迹点点,尤其是右肩,很明显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殷红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右肩,让人看着都觉得发晕,摇摇欲坠。与男子相比,她其实并不算强壮,她只是强大。
但满身是伤的她还是笔直地站着,倔强又强大,仿佛永远都会是越国最锋利的一把利剑,任谁也无法撼动她半分。
舒生嘶了一口气,越云霓的计划到此他大概明了了七八分,一旁曹莽的呼吸声已经沉重到了极点,舒生听的一清二楚。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云霓什么吗?”
“我记得。”
“按兵不动。”
“嗯。”
“什么?”
“你说,若是他死了,一切是不是就结束了?”
“不是。只是告一段落。”
又是一阵静默。
越云霓的伤似乎也刺痛了越平川的眼睛,越王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道:“拉出去。”
越云霓被绑上了高高的刑架,她的头发披散着衬得她的面庞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和,她远远看见了站在高台上红如两团烈火的越王后和云焰公主,她们身着华服头戴金冠,贵不可言。越云霓转而寻觅她的二位兄长,舒生和曹莽也远远地站着,舒生淡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戚,曹莽的大眼睛通红,越云霓很怕他当众哇的一声哭出来。要知道,这次她要受的伤绝对是要比儿时练武时受过的伤要重上许多。如今的越云霓回想起儿时被自己的父帅严格督促练武的种种,很多困难的情节早已记不清,印象最深的反倒是曹莽的眼泪和哭声。她隆冬天里掉下井他要哭,她被体罚他要哭,就连被罚不准吃饭他都要哭。曹莽的块头就算是在军中也难得一见,常有鹤立鸡群之感;其实他小的时候块头就比同龄的孩子要高上许多,这样一个傻高个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着给自己擦眼泪,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所以每每在他因越云霓被罚和受伤哭的时候越云霓就总也忍不住笑意。
越云霓知道人心很容易变,因为很多人的欲望总也填不满。越云霓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变,因为舒生和曹莽不会变。只要他们两个人还在,那么勿论只区区一个越王,就是整个九州都站在她的对立面,她也敢于亮出她所有的兵器,与之一战。
不过,就活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