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云霓的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引起了极大范围的小声骚动。
越云霓牵着负雪,背着矢箙,手执一张短弓,从远处缓缓走来。遇见有人打招呼便点首致意,见到熟人便停下来攀谈上两句。这位女大帅在旁人眼里还是没变,仍然是得体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里有着历经波澜之后的平和和聪慧,仿佛已经在这世间存活了许多年,将这尘世的所有尽皆看透。
“越帅怎么换上女装了?多少年没见她这副打扮了,这么稀奇,难不成楚世子殿下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越帅这块金石,真的要开了?”
“声音低点,当心叫越帅听了去。你想什么呢?这就忘了越帅可是出了名的金石心肠,圣僧脑袋么?”
“金石心肠我知道,圣僧脑袋是何意啊?”
“当然是无情无欲,四大皆空啊。”
“唉。。可不是,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楚世子是做到了精诚所至,这些心思若是用在旁的女子身上,怕是没有不动心的;但可惜只可惜在,越帅比金石还硬,实难撬开啊。”
“你们一口一个越帅叫得倒是挺热热火火的,还叫越帅?你们倒是细看看越帅身上的那件衣裳。。”
“这。。哎?这衣裳看着是有些眼熟。”
“这是郡主服制。这套衣服我曾见越帅穿过,不过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越帅脱下郡主衣裙的日子太久身披铠甲的时间太长,怕是大多数人都快要忘记越帅曾经也是越国举国无二、尊贵至极的,唯一的郡主殿下啊。。你们看她的这套衣裙,是不是与寻常郡主服多有不同?”
“大有不同。”
“金丝银线,云霓暗纹加于黑袍之上,几乎等同于世子服制。据说当年,越王陛下是要给云霓郡主的郡主服上绣满金丝的云霓图案的,老越帅再三推辞这才作罢,但衣服上,仍是金丝居多。”
“是啊,想当年,越国的二位小主子曾一度被传为美谈,纵观各国,哪国不是公主郡主一抓一大把的?只有越国,两样都占了唯一。”
“可不就稀奇在这唯一上了么?越国的这两位女子可都是大大的不简单呐。。”
“你们记不记得,云霓郡主是有郡主封号的?这封号尘封的实在是太久,若不是今日见越帅重新换上了郡主服我还真是快要忘却了。”
“我想起来了,很好听的,听说还是老越帅亲自取的,叫‘何若’,何若郡主。”
。。。
“哎哎,你们说越帅头上戴着的,垂在耳边的铃铛是实心的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谁会挂空心的铃铛在头上?”
“我觉得越帅就会,要不然,你说说,为什么铃铛不响?”
“因为越帅不让它响。”
“这就奇了,铃铛又不是活物,难不成也惧怕越帅?哪有越帅不让它响就不响的道理?”
“我说你是不是笨?怎么这都听不懂呢?”
“十多年前,王室对于嫡系女子仪态的要求是十分严苛的,身上戴着的饰物不管多重都不能让它摇晃,更不能随意发出声响,尤其是铃铛这种声响极大的饰物。”
“原是如此。。不过我瞧着越帅走路可不慢呐,脚步又大又急。难道武艺高强的人仪态也是无可挑剔的么?”
“你是不是傻?怎么就忘了,越帅是越国唯一的郡主啊,你们说,何若郡主的仪态能差吗?”
“何若郡主?多好听的称号呀,越帅真是什么都好,连郡主封号都比别人的好听。”
“岂止是好听啊?可不是每个郡主都有封号,更不是每个郡主都能穿上金丝黑袍的。”
“欸欸,你们有没有发现越帅换上女装后,与云焰公主倒是也显出几分相似了?”
“嗯,你这么一说,是有些相似。”
“不过美艳都叫云焰公主一人占了去,越帅的英气就算是男子也难以与之一较长短,只能是自叹弗如。”
“只有英气又如何?楚世子殿下那样一个只看重皮相的人不还是爱上了越帅的英气么?”
“是么?可惜他是楚世子殿下,生在楚王室,王室不出情种。”
“各位姑娘,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只不过楚某还是想申辩一句,我迷恋皮相还是遇见越云霓之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遇见她之后,全天下的女人在我眼中都是同一副模样,所谓红颜不过白骨。”
一袭错金黑袍划过空气,抖落出嗖嗖的声响,哪怕同是贵为世子,世子和世子间也是不一样的,楚芃站在那里,眼眸清澈深远如空谷清泉,嘴角微扬如春日暖阳,声音更是沉沉有力,一声一声,敲进人的心里,女人的心里。
说话的三位女子脸绯红绯红的,羞涩了起来,施礼柔柔道:“见过楚世子殿下。”
楚芃微笑点头,道:“楚芃见过三位姑娘,几位姑娘不必多礼更不必顾忌楚芃,继续谈心即可,我来不为其他,只是来见一见你们口中的那位当年的何若郡主而已。”
“听闻世子殿下近来都在渠城处理军务,怎么特地赶回来了?”
“我听说越帅要在锦绡公主的加封大典上展示六箭礼,特此前来凑个热闹,开开眼。”
“旁人也就罢了,世子您看了这么多年,还觉得新奇呢?”
“这么多年,她每一次搭弓上箭都让我觉得新奇。”
“新奇?我问你,有多新奇?”
围观的三位世家小姐看见,方才与她们草草攀谈了几句的楚世子殿下,在听见越帅声音的那瞬间,笑意便铺满了整张脸,像是乌云散开,天日重现。他转身,看见了着郡主衣裙,点了红妆梳了头发的越云霓,心思半明半暗之际,他恍惚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当年的越云霓。
但当年的越云霓眼波流转,喜怒无常;而她眼前的这位女子眼神凌厉却无波无澜看不出喜怒。
他眼前的只能是二十三岁的越云霓。
“惊为天人。”
“天人不入世,入世非天人。”
“云霓,你今日真好看。”
“好看个屁。别妨碍我办差。”
“我何时妨碍你了?分明是你先来同我搭话的。”
“你说什么?”
“我。。我是听见这群人在说你的是非,一时不忿,来同他们理论。”
“是么?”
闻言,越云霓觑眼看向楚芃的身后,方才热热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人一哄而散。
“你看你,把人都给吓跑了。”楚芃佯装嗔怪,道。
“碍着楚世子的事了?”
楚芃忙拱手道:“不敢,楚芃如今站在越王室的地界上,多言都不敢,遑论寻事?”
越云霓摇摇头,不打算与他计较,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看我?非要在这个时候看?”
“好吧,其实我是想一睹当众痛骂我王弟孟浪之徒的云绡公主的真颜。”
这个李意长,到底还是不打自招了。
“你这兄长做的,可谓是面面俱到了。不仅操心王弟的前途,还要操心王弟的姻缘。”
“看来,这个借口我找的不错。”
“什么?”
“没什么。”
“这次,你要留多久?”
“留不了几时,云绡公主加封大礼一成,我便该回渠城了。”
“来去匆匆,倒是你的秉性。对了,我上次劈碎了你弟弟的马车答应过还他一辆更好的,你来的正巧,我已差人打好。与他之前那辆相差无二,你此行一并带走吧。”
“一辆马车而已,何苦花费这么些个心思?马车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想劈多少就能劈多少?”
“我跟你不一样,在弟弟妹妹面前,我习惯做个言而有信之人;何况,还有锦绡公主的情面在。此事本来不必劳烦你,我原本是要叫曹莽亲自走上一趟的,不过他这几日正在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女子在同我置气,我怕是使唤不动他;舒生么,就更是行情见涨了,从前我还当‘是个女人就会被舒将军迷的神魂颠倒’这句话是句奉承他的玩笑话,不过最近我忽然发现美貌冲天的云焰公主都高看了他两眼,由不得我不信了。你说我哪里还敢使唤他做寻常差役的活计?唉。。罢了罢了,他迟早是要给富贵人家做上门女婿的,我这两天也在宽慰自己看开一些,反正这世间什么都留不住。”
“怎么了?你的二位兄长不一向都是最让你省心的吗?”
“省心是给别人看的,这进了家,关上门,我的心是操都操不完。以前是,谁我都能管上一管;现在是,谁都能管上一管我。欸,你别说,起初我还真不觉得兵马大元帅这个称号有什么用,这乍丢了这个官职也才没几天竟就尝遍了世态炎凉、人走茶凉的酸楚滋味。我想了想,与其在这么多人面前抬不起头还不如只对一个人低下头,我得找个道士算上一卦卜一个吉日,备上两份薄礼去求一求我的叔父饶上我这一次,把我的帅印还给我。”
楚芃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要不然怎么会看着越云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编故事的时候还觉得这个女子生动可爱,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但他就是喜欢上了这个时常沉默偶尔舌灿莲花的女子,有些事,有些人,都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人,只能听从自己的心,而不能强求自己的心听从自己。
“既然你厌倦了,嫁给我不就得了。嫁给我之后,这些人、这些事都将与你无关。怎么样?越帅有没有过一刻的动心?”
“是啊,这可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只不过,我父帅和母亲死的早,他们生前攒下的一点微薄的家底早就被我败了个干净,就连父帅生前给我攒下的嫁妆盒子也没能保住。哎,说起来,楚芃,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言,传的有鼻子有脸的,很有意思。”
越云霓一旦要多说几句话,就会抱臂站着,她此时抱着臂对着楚芃胡言乱语;听他胡言乱语楚芃也很高兴,于是也抱臂悠然地站着。
“与你相关的传言可太多了。我若是一件一件去证实的话一定会被你当成是暗影派暗影给暗杀掉,只不过,我想好奇一问,究竟是什么传言传到了你这里不说还获得了你的认可?”
“这个传言可不容人随意置之脑后,他们都说,越云霓的嫁妆不是金银财宝、美玉宝珠而是两个大活人。”
“哦,这传言说的是舒生和曹莽?”
“不然还能有谁?不过不止这些,还有一整个云霓军。两位大将军、一整个云霓军,这话把我都给听馋了。可惜啊,如今我虎落平阳,根本就带不走这最贵重的三件嫁妆。我只有我自己。”
“楚世子,若我只有我自己,你还会想娶我么?”
越云霓背着光站着,看着比她高出一头多的楚芃,笑意不深不浅,半明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