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马蹄踏碎了天降的细雨,驾马的人朝着县衙的方向疾驰,严云絮立在窗畔,她等的人收起了伞,抬首正与她对视。严云絮点头,转身掩上窗扇。片刻,曲叶彤叩响了雅间紧闭的门。
房间内不止严云絮一人,曲叶彤入内搁下药箱,仔仔细细地瞧了几眼“诈尸还阳”的陈括。
自打确定陈括还活着,严云絮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肉铺。可她只在第一日堪堪撞见了一个背影,跟了几步就失了踪迹。
她向附近的摊贩打听过,说那位大叔也算是肉铺的常客,但要再问他是谁、家住何处,倒又都说不出。许是头一次严云絮就已外露目标,那位时常光顾却行踪成谜的顾客并未再至。
于是,她同曲叶彤大费周章,在陈幼菱的肉铺说了许多话,意有所指地讲起故事。等到她直接提到“账房”一词,匿影藏形的人才又露了面,隐晦地请她移步一叙。
“找我的人不少,独独是你能逼我现身。”
陈括早知严云絮的身份,如今在这湖竹县,刘昌想找他,但断定他死了,不知该找谁。稳坐衙门的县令也想找他,不过游远舟认定的嫌犯仍是刘昌,只两个姑娘先一步盯上了肉铺。
严云絮说的那出寻亲记他也留心听了,他正是那书生,却不能再和妻女相认。他明白,若不想见严云絮在幼菱跟前透露他还活着的消息,不得不现身相见。
“不算什么,我也只是猜想世叔舍不下妻女。”陈括的话意味不明,严云絮不在意,还能好性唤他一句世叔。
要按原先和严德的交情,这声世叔陈括受得,可如今听来早成了讽刺。他不愿多叙,只问:“你找我所为何事?”
“世叔莫急,”严云絮答,“还有客未至。”
她已托小二去请曲叶彤出诊,总得待她来了,再谈其他。
陈括身形干瘦,面容黯淡,眉少且干枯。在曲叶彤看来确像是肺有不足,正合了她俩先前的猜测。
她说陈账房藏得深,真是叫人好找。
陈括却道:“那晚还见过你。”只是她未曾察觉。
在场三人均知他指的是何时何处,赵新荣身亡当夜,曲叶彤下手要了他的性命,陈括紧随其后,又动了他尸身。
“料想你那时便在。”她和严云絮早推断出赵新荣喉间的刀痕是神秘人故意为之,能赶在尸体被人发现前布置妥当,必是在她离去不久就动了手。
“你跟着赵新荣,撞见我杀了他,也必然明白我为何杀他。”曲叶彤开门见山,“陈括,我爹当年究竟因何而死?我找你只为这一个真相,你欠我一个真相!”
要真如她们猜测的那般,全因爹爹不愿参与他们拐卖的勾当才祸及自身,那与她隔着血仇的又岂止赵新荣一人?当年在场眼见赵新荣对爹爹下手,却置若罔闻的其余四人,全部都是帮凶。合该也让他们偿命,但她须得先弄清一切。
“我们想问三十年前的旧事,请世叔和盘托出。”陈括方才问她所为何事,严云絮等来了曲叶彤,现下答了。
“有意思。”陈括瞧着这两位故人之女,暗叹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她二人能走到一处,有朝一日会齐声向他追问真相。
不过,他不想说,反问道:“你们问了,我便得答吗?”
“你……”曲叶彤清楚今日与陈括相见,必不会是一堂和气。她做了最坏的准备,不过是鱼死网破。可严云絮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勿急。
她听见严云絮说:“世叔自然可以不答,但请先听听我的筹码。金大的性命,是我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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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世叔大费周章留下字条,还有玉佩、双刃刀的线索,不单是为了留给县令调查,更是为了打草惊蛇。”严云絮料想那些是某种提醒,是在提醒知晓内情的人,让他们看清这就是冲他们来的。
陈括不发一言,严云絮继续道:“金大离开湖竹县后,世叔遍寻不到他的踪迹。但又复仇心切,不愿就此放过,只得小心谋划,让同他关系匪浅的人替你找回他,这才有近日刘昌唤来了金大。”
刘昌许是要同他商议如何应对这场摆明了是针对他们的复仇,殊不知这正是自个儿撞响的丧钟。
“你猜得没错。”陈括原以为严云絮会以幼菱相要挟,着实没料到她要奉上的是金大的性命,还将他的目的猜得这般精准。但是,“金大的命我自会去取,何必让你来当作筹码?”
“因为不是那么容易。”严云絮不慌不忙答道,“世叔想必也见了,他身边跟着两个差役,下手的时机并不好找。况且,刘昌这两日闭门不出,比金大更难下手。若是一个金大当作筹码并不够格,刘昌的性命我也能够添上。”
一介弱质女流,几句话押上了两条人命。直到此刻,陈括才真正留心起严云絮,他问:“你要如何做?他俩可不是严德,不会对你毫无防备。”
“我自然会有办法。”严云絮压下从他话里听出的言外之意,转而说起,“其实,我们已经拼凑出几分真相。三十年前,你们假借卖粮之名,行拐卖之实。”
曲叶彤接着道:“我爹与你们道不同,被赵新荣灭口。后来,你们全当无事发生,借着不义之财各自逍遥,直到你和他们也有了冲突,你也成了要被灭口的人却死里逃生,这才谋划着要开始复仇。都是为了复仇,又有相同的仇敌,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与其说要一个真相,倒不如说曲叶彤要的不过是一个断言,只需告诉她,她们的推论是对是错。
“你比严德聪慧。”陈括倒像个真正的长辈,对严云絮说了一句,又朝曲叶彤道,“你不如曲直正直。”
正直?他有什么立场谈正直,又怎配这般轻描淡写地评价爹爹?曲叶彤怒从心起,又生生被严云絮按住。
“不谈旁的,”严云絮说,“我们只问世叔愿不愿告知当年旧事。”
“曲家姑娘是为父报仇,你呢?”陈括不置可否,他问严云絮,“你追究这些是为了什么?”
“县中几乎人人都知晓,我失踪几年,在青楼当了花魁。”严云絮压根没想让陈括明白她的理由,他也不会明白,只说:“憎其人者,恶其余胥。世叔就当是我怨憎拐卖女子的恶徒,恨到疯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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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遭遇,未尝不是报应。”或许是严云絮的不幸触动了他,陈括叹了一句,终于松口说起,“是,你们的推断大致是对的。”
当年,赵新荣还未坐拥长水街,但在县中也算是家底厚的,父母故去后,除了赵家粮铺,本还给他留了另外两间铺子。
但他实在是不善经营,连几个掌柜合起伙来蒙骗他大肆捞钱都看不出,直至他们都捞足逃了,给赵新荣留下许多债,他这才两眼一抹黑,亲自盯着粮铺,又转卖了其余两间铺子周转。
还有粮铺在,米粮总是有人买的,也不需怎么费心经营。赵新荣彼时还算不愁吃穿,在粮铺讨生计的严得柱、金大和陈括也能过活。
日子本该就那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可偏偏三十年前,忽有一日,一干打手闹上了门,声称赵家长子赵霄欠债,要赵家奉上粮铺相抵。
当时赵霄年少得很,赵新荣自然不会轻信他能欠下巨资,但真见了契据,他立时无话可说,气得几近去了半条命。
赵霄不知何时就进了赌坊,欠债无数,又不敢告知双亲,只得接着打从赌坊借钱妄图翻身,直至越欠越多,再无机会,只能眼见债主打上门去,要强收家里的铺子。
“赵新荣要守住祖产,又无力偿还欠款,只得铤而走险,想了其他办法。”
在陈括口中,赵新荣倒像有不得已的苦衷。
严云絮强压下难平的心绪,问道:“他的办法便是趁火打劫,拐卖了妇孺去偿还负债?”
“不是这样,”陈括望着她苦笑摇头,“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们一开始并未想过要做下那些事。”
他们本是要去卖粮的,恰逢有州府遭了水患,听说朝廷为了尽快安置救灾,下令先从周边收粮救急,而且是难得的高价。
赵家粮铺有存粮,正遇上能将存粮卖出高价的机会,赵新荣顾不上盘算,忙带着他们赶去,要将米粮换了银子回来救急。
那一路并不好走,他们匆匆上了路,缓过神来既怕有贼匪抢掠,又担心遇上失了人性的流民,一路提心吊胆,白日埋头赶路,夜间不敢合眼,生怕一睡就丢了性命。
千难万险,上了路就回不了头,他们咬牙向前,好在寻见了救灾的官吏,低声下气问到了正确的去路。
有了前路,瞧见官吏也定了心,不再像先前那般战战兢兢。但真到了地方,结果却比所有可怖的想象更为骇人。
他们带去的粮食未能卖出,甚至压根轮不上他们提出一个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