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曲叶彤上门寻刘绫说话。
“还没放回来?”刘绫沉着脸,算了算日子。
“就是,前头说因公爹和姑父、严德二人相熟,大人想请他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可这一去,入了夜都没见公爹回来。我去问,差役说公爹提了些过往,县令觉得说不准真用得上,是以先留公爹一日,以便随时答话。”曲叶彤也是着急,不停向刘绫诉苦,“说好的是留一日,但这会儿都没个影,我往县衙跑了几趟,那些差役只让我安心等着便是。连个准话都没有哪是能等得住的,大人行事也真没道理。”
眼瞅着她说起了县令的不是,刘绫将茶盏递过去,打断了她的话叫她用些润润嗓子。
曲叶彤喝了一口,连忙搁下,“姑母,璞儿吵着要爷爷,我都不知该如何对他说。景安没多说什么,但心里怕是觉得不好,他那病怏怏的身体不宜忧思,昨夜我瞧着他许是又要病一场。家里这一团乱麻,我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姑母。不知能否劳烦姑母一道走一趟,问问大人究竟何时能许公爹归家。”
曲叶彤出言相求,刘绫也盘算着怕真是事有蹊跷。再多过往也早该捡着紧要的说完了,大人要问话,不拘什么时辰都会有人通传,将刘昌唤去也就罢了,何必非将他留在衙门?
眼下这般不明不白地将人扣着,不像是找线索,倒像是对疑犯。
大人难道疑心是刘昌害了严德和新荣?想到这儿,刘绫如坐针毡。
“我随你去,”她说,“也该去问个明白。”
到了衙门求见,县令大人并未露面。刘绫和曲叶彤只得向游方道明来意,托他向大人递话。
“大人正忙着,我先去问问。”游方暂且离去传话,半晌,仍未见游远舟,而是游方将刘昌领了过来,“大人说刘昌身涉旧案,不能将他放回。我将刘昌带来了,你们自个儿问他吧。”
“什么案子?”刘绫心提到了嗓子眼,难不成真是刘昌?新荣视他如嫡亲兄弟,严德也和他交好,无仇无怨的,他为何要痛下杀手?
她将信将疑,等不得他走近就问:“刘昌,你说清楚!”
“公爹请坐,”曲叶彤终于瞧见了人,见刘昌面目憔悴,满身疲倦,关切道,“公爹这几日可是遭罪了?”
“不曾。”刘昌落座,先安抚了曲叶彤,转身同刘绫相视,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开口道:“事关三十年前,姐夫出外卖粮途中的冲突。”
一杆子支出去三十年,只叫刘绫百感丛生。刘昌说起的这桩事始终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当年赵新荣一意孤行带着粮铺一行人先动了身,她劝也劝不得拦也拦不住,只恨自己生了个来讨债的孽子。
后来刘昌也追了上去,她是日夜求神祷告,生怕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夫君弟弟都栽在这件事上。
好在他俩是平安回来了,赵霄闯下的祸事也平了,只是……她望向曲叶彤,无地自容。纵使后来她对曲叶彤多加看顾,也不能偿还万一。
“怎么?”刘昌也望着她,曲叶彤隐约生出些不安。再听公爹细说往事,听到公爹说起“请了曲兄弟相助,快马加鞭赶上去”,她后知后觉,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我记得,我记得那年我爹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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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心有愧。”刘昌咬着牙,将向游远舟剖白的赵家粮铺的往事,又对她俩细细说起。
那一夜的惊变,让曲叶彤泣不成声,她喃喃自语:“是这样,我爹竟是这么死的。”
“是我们对不住你爹,也对不住你。”刘绫想替曲叶彤顺顺气,手快搭上她的背部,又黯然缩了回去。
“并非有意瞒着你,”刘昌讷讷解释,“你那时年幼,伯母怕吓着你,连曲兄的最后一面都说不让你瞧,这些话,更不好同你说。”
“那些个杀害我爹的流民,你们真的将他们都杀了?”曲叶彤顾不得计较旁的,只问刘昌是不是当真替她们报了仇。
“自然!他们害了曲兄,唯有血债血偿,才能让逝者安息。”刘昌再三保证,“当夜动手的二十来个流民,我们一个都没让他们溜走。就算犯下命案,我也一定要为曲兄报仇的。”
曲叶彤点了点头,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没什么意义,只作出些反应。总之,她后来便是沉默,良久都未出声,好似还未能完全接受骤然揭露的真相。
“叶彤,曲叶彤。”刘绫唤了几声,见她充耳不闻,又望向刘昌。
“你听我说,”刘昌起身往曲叶彤跟前去,引得她抬头,作势要对她下跪,“要不是我求曲兄相助,你爹不会出事。你要是怨我恨我,我都受着,绝无二话。”
“公爹这是干什么?”曲叶彤哪能受着,慌忙避开,少不得和刘昌对视,望着他那张羞愧难当的脸,忍不住问,“是因为你杀了那些流民,大人才不放你回去吗?”
刘昌被刘绫扶起来,就近坐下,点了点头,“我手里到底是犯了人命。”
“可他们杀了我爹,是他们先动的手!”亲爹被他们害了,又要搭上公爹,曲叶彤心中难平,就势追问游方这到底是何道理。
刘昌拦下她,“并非所有人都是杀害曲兄的凶手,但我们却是没留下活口。”
“那般局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们若不狠下心肠,焉知能不能保下性命。”刘绫只知道是途中出了意外,以致曲直身死,却一直不知细情,不晓得凶险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早知道,后面几趟说什么都不会让他们再走了。提着脑袋上路,和那些乱民拼得你死我活,如今事情翻将出来,竟还要被问罪,刘绫也觉得太过苛刻。
“能否向大人求求情,这……这也是事出有因。”刘绫向游方打探,曲叶彤也留心他怎么说。
“作何判罚大人还未定下,且先等着吧。要有了消息,我向两位家中传信。”游方那问不出什么,话毕就请她们先回去。
走了一趟,虽问到了缘故,但刘绫和曲叶彤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出了县衙,刘绫还想说些什么,曲叶彤却是忙借故抽身走了。
“送走了?”
游方办完了差事,去向游远舟回话,答说:“送走了。”
“依你所见,曲叶彤对曲直的死因到底知不知情?”游远舟问道。
“应当不知,”游方全程看着,三人的情态都瞧在眼里,“我观刘昌的意思,曲叶彤是全然不知。她的吃惊失措也不像作伪,刘昌所言让她措手不及,方才回去,我瞧她连应付刘绫都做不到,自个儿失魂落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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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丢出的消息,不知能不能泛起余波,倒是赵田赶了过来,说有要事一定得上报给大人。
“何事?”游远舟问过,赵田忙不迭答,“大人,大公子被打断了腿!”,
“赵霄他不是早被打断了腿。”游方不觉有什么稀奇,嘀咕赵田尽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
“不是,”赵田急了,方才他没顺过来气,没能讲明白,重新说,“又断了,是今日又断了!这次断的还是那条好腿,赵家眼下都乱成一锅粥了!”
这倒怪了,游方连问:“他招惹谁了?谁动的手?”
“大公子先前闹了几次,虽没能谋得家业,但到底是没再回芦根村去。他在县中住着,手里还有几分银钱。”
赵田意有所指,游远舟道:“他去赌了?”
想想三十年前,赵新荣为填他欠下的赌债犯险,乃至搭上了人命。事后赵新荣应当对他是严加管束了,但赵霄那条断腿却是在二十五年前因烂赌被赵新荣狠心打折的。
多少年都屡教不改,游远舟心知他如今应当也是一样。
“大人说得是,”赵田应下,“正是!”
在芦根村憋屈了这么些年,一朝回来,没能安分过久,他就故态复萌。
“起初大公子还遮遮掩掩,后来许是输急了,每日在家中都难见他人影,倒是他院子里值钱的物件见少,大夫人就瞧出了端倪。”
卫慧没发作,而是将这事捅到了刘绫跟前。
刘绫发了好大的火,气得几乎站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知不知道因你好赌,平白惹了多大的祸事?多少人都不能安生,偏你这等没心肝的,瘸着腿都要上赶着去赌坊。这次,你又想输出去多少,咱们家可没有粮铺了!”
她是气急败坏,还恨自己生出这种孽障。赵霄却不会任由她骂,还说:“我手气正旺,正要赢个痛快,你们且等着瞧!”
竟是丝毫不见他反省,刘绫几乎被气晕,吩咐要他再敢往赌坊去,还是照旧打断腿。
赵田将这段学得惟妙惟肖,游方问:“所以,他是被赵夫人打断了腿?”
“不是。”赵田摇头,“老夫人那是一时气话,今日得知大公子又到了赌坊,只是叫人将他绑回来,不曾再提什么打断腿的责罚。”
不过,人抓回来了,却是被抬回来的,那腿是真真断了。
“老夫人就叫去请大夫,大夫来了说腿骨被砸得太碎,接不好了。”
赵霄被疼晕过去,再疼醒被告知自个儿从此彻底成了废人,状若疯癫。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动的手?”在场所有人都遭他呵斥,赵田隐在外头的人堆里,都没能躲过他怨恨的目光。
“之后老夫人也要追责是谁动的手。”这正是赵田所说乱作一团的由来,“那赌坊也有规矩,不会让外人进去搅了众人兴致,说要将大公子绑回来,其实就是着人去使些银子,让赌坊养的那些个壮汉打手走上一趟。”
打断腿这个活计也是他们动的手,问他们为何贸然下如此重手,几个壮汉都说他们早得了吩咐,下次若再叫他们将赵家大公子丢出去,就得打断他一条腿。
又问这话究竟是谁的吩咐,他们倒各执一词。
“有说是老夫人的话,有说是二公子,还有说是三公子。他们都收了钱,说起来那钱竟不像是一个主子使的。甚至几个汉子当场也闹了分歧,有说要打断的是大公子原本那条断腿,另有人说特意吩咐了须冲着那条好腿招呼。”
赵田说起来都乱糟糟的,当场只会吵得不可开交。而且,赵旭、赵晖还都急于否认,各自辩白了一通。听一圈下来,什么都没问出。
“你查出是谁了?”赵田停了嘴,游远舟这才问。他走这一趟,总不会只说这些。
“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赵田讪笑,“小的有个老相识,在那赌坊干些洒扫的活计,我悄悄往赌坊走过一趟,想问他有没有瞧见什么。他倒是说这几天打手们是都得了不少钱,他被支使着去买酒菜,也捞了几个子。问起是谁给他们使了钱,他只见过其中一人。我听他说起那人的衣着相貌,寻思不是打从赵家出去的,倒像是早几日给孙小姐驾车的汉子。也就是前些时日,大夫人叫了外嫁的孙小姐回家说话,孙小姐走时,我瞧着她行色匆匆,面色不佳。”
赵田颇有些自得,赵家那么些人被耍得团团转,就独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他在游远舟面前可不敢显露得意,只说:“难怪老话说最毒妇人心,大夫人不声不响就将大公子废了,还搅浑了水,轻易扯不到她头上去。”
“行了,此事你烂在肚子里,不准再提。”
游远舟发了话,赵田不住点头,“只同大人说了,再无旁人知晓!”
“公子,”等赵田走了,游方吞吞吐吐地问,“要替赵家断这桩案子吗?”
“一面之词,暂不插手。”游远舟摇头。
“是!”游方松了口气,他也说不好是为何。
想想前次见到那位赵家大夫人卫慧,她提起那些红艳艳的肚兜,是疯癫可怖;守着几个旁人生的孩子,是心酸凄凉;而今下手果决狠辣,是最毒妇人心……游方觉得,这些都是她,但又好似都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