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荣跌跌撞撞地扯住了刘昌,不许他将此事闹上公堂。
刘昌只能看着他们扬长而去,临走前,他们还放出话来,扬言:“下次哥几个再来练手。”
“究竟为何要拦着我?”刘昌气急败坏,追问赵新荣因何都被欺上门来了,还只顾一味忍让,连抓他们见官都要拦着。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刘昌气不过,赵新荣难道就甘愿忍着?
他搬起被掀翻的粮袋,埋首一粒粒拾着散了一地的豆子,好不容易掬了一捧,被刘昌拽了一把,豆子又从他掌中散落。
“姐夫,你说话啊!”
刘昌急于让他将事情说个清楚,赵新荣置若罔闻。他的目光跟随着一粒滚落的豆子,见它被忙于拾掇的严得柱等人踩踏,好似自个儿也如它,只能任人蹂践了。
他跌坐在地上,吁叹再三,终于向赵新荣说起:“是赵霄那个逆子,他闯了大祸!”
“赵霄他是被下了套,”刘昌对着游远舟重提此事,仍是痛心疾首,“起初是被带去赌局,上手玩了几把。”
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赌局里头这套是用老了的。他们惯会先让人赢上几把,尝到甜头,等将赌注堆上去,再适时叫你输上一次。
赢惯了的人骤然大输一场,总会想着翻盘。然后,无往不胜的好手气时有时无,赢回来的再砸出去,反反复复。翻本是吊在眼前的萝卜,赌徒是不愿再下赌桌的红眼驴。
“那赌场不单会在赌具动手脚,暗地里更有不少人分工配合,或哄或吓唬或充作对头,多得是手段让人难以脱身,自古多少人都栽在里头了。”到底顾念着自家子侄,刘昌没忘替赵霄开脱,说他那时尚且年少,行事不顾后果的年纪,更是容易上当受骗。
不论年岁几何,赵霄欠下巨资已成事实,那些个壮汉是带着契据大摇大摆上门催债的。
头先赵新荣还不信,白字黑字带手印真瞧见了,他气得手都在抖,还存着几分侥幸,“小儿无知,作不得数,咱们能否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他要好言相商,对方只摩拳擦掌,高声叱问:“怎么?你赵家想抵赖,不愿还钱?”
“还,自然是要还的。”赵新荣心知非得掏钱买个平安才行,“只是我拿不出那么多,只能求您宽宥。”
赵新荣想的是各退一步,至多还个半数,咬咬牙添作六七成,先将此事平了。但那厢说的是,“银钱不足,这不还有个粮铺?”他们竟是连银带铺子都要,半点容不得商议。
赵新荣哪里看不出赵霄是着了道,对方咄咄逼人,他也不能再好言相让,可刚驳了两句,打头的一抬手,一群人冲进来就将他的铺子砸了。
游远舟不是不知赌坊的手段,若真如刘昌所说,这般局面,分明能闹上公堂向县令求个决断。他问:“你没能劝动赵新荣报官?”
“劝了,”刘昌付之一叹,“那些人朝他放了话,便是见官,欠债还钱也是公理,叫他别打其他主意,早日将银钱粮铺奉上。姐夫闻言说是赌坊盘踞日久,远不止他一家受害,若县令真能替我们做主,赌坊早不敢如此行事。”
刘昌劝不动他,只得依言去凑银子。可欠下的实在太多,那伙人一天来闹上三四次,许多人户连带着对赵家也避之不及,一时间全然凑不够数。
“我将能借到的钱尽数送了过去,思量再三,还是觉得非得去求求县令。”刘昌望着游远舟,挤出个苦笑,“可是当年县中的大老爷不是大人这般人物。”
据刘昌所言,他四下筹措银钱,早在衙门传遍了,谁都知道赵家惹上了事,也明白他是为何而来。因此,他连县令的面都没能见上,反被派了些鸡零狗碎的差事。
县令大人避而不见,刘昌苦苦相求,只为给姐夫一家求条活路。许是看不过眼,大人身边的随从指点了他一句,说那赌坊的东家前年将妹子送进了大人后院为妾。
“正如赵新荣所料,此路不通。”刘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继续说起了后头的事儿,“我别无他法,只好先办差去。等到事毕从衙门回去,却遇上家姐慌乱寻来,说赵新荣他出外卖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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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闹了灾刘昌知道,但他这几日急于筹钱,官府下令高价从周边收粮救急的消息他没留意,还是刘绫赶过来,他才弄清赵新荣为何执意要走这一趟。
若真能走通,将粮换了银钱,欠下的钱就能一举还上,困局可解。
可此行甚险,刘昌稳住刘绫,忙问赵新荣都带了什么人,有没有做足准备。
正因连刘绫瞧着都不妥当,她这才慌忙向刘昌求助。
赵新荣只带着铺中的一个账房并两个伙计,一行四人带着米粮上了路。问及其他准备,不过胡乱备了些药,匕首棍棒也带了一些。
“那些顶什么用!”刘昌说他闻言急得跳脚,问他们为何这般急着上路,此事总该先同他商议。
“家姐说是寻过我,没能寻见,去衙门打听消息,却听闻我被安排了一堆差事,怕是两三日都回不来,他们没能等得。”
每逢灾时必有流民,卖粮的路哪里是好走的,弄不好要丢了性命。
刘绫本就提心吊胆,听刘昌一说更是惊慌失措,只盼着他能拿个主意。
“姐姐莫急,”刘昌不能不顾,当即说,“他们带着米粮必要走得慢些,我这就出发,应当能赶上他们。”
“大人问曲直因何而死,现下我向大人通禀,”话至此处,刘昌收敛神色,郑重其辞,“他是因我而死,全因我求他随我一道追了过去。”
早前余敏才也曾含糊说起,曲直是和刘昌一起办私事时出的意外,当时刘昌好似正为赵家奔走。眼下刘昌的话,倒同余敏才所言相符。
游远舟已知前因,要刘昌说他与曲直到底遭遇了何事,却瞧见曲直早已两眼含泪。
“我想着多个人多份助力,便将事情对曲直说了。他一向急公好义,二话不说要随我同去。”提起曲直,刘昌连声叹道,“是我害了他!”
刘昌实在悲怆,几番张口都只是哽咽,眼瞅着说不出话了。
游远舟望了游方一眼,游方上前为刘昌倒了杯茶水,又递了方帕子。
刘昌捧着杯盏喝了几口,茶水入喉,好似冲散了压在他喉间的巨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的是遥远沉痛的往事。
“我们一路疾行,几乎是日夜兼程,等到追上他们,见得四人皆是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途中刘昌二人停下充饥时,曾遇到流民。一伙人见了吃食,恨不得扑上来,但到底是畏于他们驾马提刀,没胆子真做些什么。
“曲直还宽慰我说这下能安心了,他们一路平安走来也算是有些本事,往后再加上咱们兄弟俩护着,定能顺利将粮送到换了银钱回去救急。”刘昌皱眉,缓缓摇头,“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
又添两人壮了声势,严得柱他们提出想歇一歇,休整一晚,偏就是那一晚出了乱子。
“我们留了人守夜,上半夜安然无恙,我和曲直交班,很快睡去,后来是被一声惊叫唤醒的。”刘昌握紧了双拳,那一夜的惊心动魄再现,“下半夜是曲直、陈括和金大守着,那一声是陈括惊呼。”
“杀人了!”陈括高喊。
刘昌被叫醒,睁开眼惊觉他们已经被流民围了。
饿急了的灾民遇上送到了跟前的米粮,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弄不清他们是想偷,还是想抢,一睁眼只见曲直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见我们也醒了,剩下的灾民一股脑也冲了上来,乱作一团,早就没法善了了。”
二十来个流民不要命似的,下手凶狠,不留余力。
刘昌有些武艺,混乱中还能帮上赵新荣。严得柱、金大有把子力气,足以自保;只陈括文弱些,曲直不得不分神对他多加看顾。
月色如水,被打斗声撕裂,留下惨叫、哀嚎,和几声尖锐的悲吼。
“小心!”刘昌见陈括顾头不顾尾出言提醒。
“曲直!”再一句,却是曲直倒了下去。
刘昌抹了把脸,“我看得出来,曲直没下死手,可能是因为他们可怜,狠不下心肠。但那伙流民却趁他一时心软,要了他的性命。曲直他……他挨了一刀,那是一把屠刀,穿胸而过。”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像是不愿再回忆,又像是气恨,“那群人怕一刀要不了他的性命,竟还有人凑上去补了几棍。我怎么能忍,怎么能忍?”
曲直丢了性命,他们杀红了眼,誓要当场替曲直报仇,血债血偿。
“我们杀了那伙流民,”刘昌闭上了眼,“那一夜缓过神来,浑身不知染了多少血,望天上的月亮都是通红的。”
“我们卖了带去的粮食,带回了曲直的尸身。后来又走了几趟,解了赵家的困局,还赚了些银子。因为我们几个手上都沾了人命,还牵累曲直丢了性命,实在是不堪回首,所以才会对往事避而不谈,这就是大人想问的赵家粮铺藏着的秘密。”
至此,只剩下陈括之死。
前头那些都说了,也没其他不能提的。
“陈括是严德杀的,”刘昌道,“陈括一直认为若不是要护着他,曲直不至于身死。他比我们更无法摆脱那段往事,自觉罪孽深重,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同严德说,他想要投官自告,将一切都公诸于众,省得自己日夜难安。”
那时,严德已经盘下了赵家粮铺,成家立业,安稳度日。陡然听闻陈括竟有这个打算,杀心顿起。
“又逢灾年,还是水患,严德哄骗陈括说要赠粮赎罪,引得陈括同他一道外出,半道下手,将陈括灭口。”不同于方才的悲愤,刘昌此时多是无奈。
“同生共死的兄弟,竟有一日拔刀相向,真是讽刺啊。”他说,“严德连陈括的尸体都不曾带回,我觉出不对,上门逼问。他先是说出了意外,陈括是失足落水,他没能将陈括救回。被逼急了,才承认是他杀了陈括,一不做二不休,复又干脆将其丢入水中毁尸灭迹。”
“此举阴毒,但不瞒大人,我没有立场指责严德的不是。”末了,刘昌向游远舟坦言,“他说如果什么都不做,等着陈括将那段往事捅出去,我们只能一起死,谁都逃不了,他动了手,省了我和赵新荣许多麻烦,我反倒该对他心怀感激。”
他杀人,刘昌却受益。
他没有旁的法子,只能三缄其口,替严德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