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不解游远舟何意,那凶犯要杀金鸿,只消知道他会去哪儿,找到时机下手就是。难道还要弄清那园子姓卢姓罗,主家是男是女是圆是扁?
他觉得这没什么相干,同公子说了,游远舟未曾多言,先搁下此事寻了孙仵作去。
金鸿未用完的那些个糕点茶水,被孙仵作带回来,仔细挨个验了,皆无毒。他下了定论,金鸿确实死于马钱子之毒。
孙仵作先行回禀的就是这些,游方守在旁侧,等着听公子吩咐要从何处查起。
那卢家私园白日里来来往往许多人,晚间又无人留守,大抵是查不出什么了。跟着金鸿的差役们连金鸿何时悄然离去都全然不知,更是说不清他为何会再返园中。
“我是该往金鸿住的客舍去问问,还是该先顺着马钱子之毒查起?”游方斟酌着,不知这两条线能否走通,却见游远舟摇头。
“未必能找到线索。”游远舟道。困局难解,与其费心劳力却一无所获,不如直接从别处着手,他手中还握着一个刘昌。
前次传唤刘昌,他口口声声称有人栽赃嫁祸,蓄意要害他,但又不提他究竟是与何人结仇才招致祸端。
如今游远舟再问,他还是那套说辞:弄不清会是谁,并无头绪。
“不,你完全清楚这是一场复仇,”游远舟不再由着他装傻充愣,直接将话挑明,“向你、赵新荣以及严德。”
言尽于此,刘昌面上仍作出一番横遭误解的冤屈样。
游远舟又问:“你是何时知道的?是在赵新荣被杀后,还是更早,早在听闻严德是为人所害的那一刻起就有了提防?”
“我不明白大人何意,平白无故,又哪里能提前知道有人要害我,更别提会提防什么。”在刘昌口中,他如今被牵扯其中完全是一场飞来横祸。
“那你为何要特意找人打探赵新荣的死因?”游远舟点破他的言行不一,唤了一声,游方旋即带进来一个人。
他问:“这一位,刘老爷可认得?”
刘昌瞧了对方一眼,似要斟酌如何作答。游远舟先行开口说起,“这是咱们县衙的差役常河,赵新荣被害那晚,正轮到他当值。”
打从疑心是衙门里出了内贼,暗地里给刘昌透了消息才让他先行藏起了那把双刃刀,游方便急于将人揪出来。前头稍有些闲暇,他就琢磨此事。
他将目睹过赵新荣喉间刀痕的差役记下,打算一一同他们聊聊,旁敲侧击查问几句。游远舟却让他先想想,他们要找的那个人为何会帮刘昌?
“财帛动人心,想来应当是刘昌拿钱收买。”
以利诱之确实是寻人办事的良方,但也不是唯一的办法。游远舟道:“刘昌也曾在县衙当差。”
“是。”游方不是没想过这茬,“可时移世易,人走茶凉,如今他们总不会还听刘昌的。”
“你忘了长用说过什么?”
长用?游方很快想起长用说过的刘昌得势后收取银钱将人安排进县衙当差的事儿,“公子是说不一定使了钱,也有可能是出于这层关系?”
得了提点,游方先行取了他列下的名单对照了户籍去查,最后圈出一人,向游远舟回禀,“公子,我查到了!”
“常河,”他报出个姓名,“赵新荣被害,更夫山子来衙门报案,是常河与毛麦二人随我们一道去的铜钱街。后头,常河还曾在现场守着。”而他查到,常河他爹早年曾和刘昌一道当差。按他爹进县衙的年岁看,多半走的是刘昌的门路。
常河有嫌疑,游方叫他到公子跟前分辩。游方将他家同刘昌的关系道出,没几句,他便认了,听得游方又气又急,忿忿骂了他一声叛徒。
“我同赵新荣也算是一家人,他骤然被害,我见几个子侄也不顶事,托人探问几句他的死因,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刘昌见常河被唤上来,也未见慌乱,很快便答了话。
他前番找上常河时,也是这般说辞。
常河他爹早年是被刘昌举荐到县衙当差的,虽给了银钱,但他爹跟着刘昌没少捞油水,总在家里念叨须记得这份人情。能还上人情,刘昌的说辞又合情合理,常河没多犹豫便将刘昌想问的、自个儿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
“你打听了,也心知赵新荣喉间刀痕怕是会牵扯上你那把双刃刀。如此紧要的线索,怎么不见你提及,反倒是遮遮掩掩,待我查到你头上了,你才喊冤叫屈?”
游远舟又问了一句,引得常河猛然转头紧盯着刘昌,他完全不知后头还有这些事。
“我也是待到大人找上我,只知那是对我的蓄意陷害。”
刘昌仍是辩驳,但这话就连常河这个只听了些皮毛的都敷衍不过去。游远舟不想再任由他绕弯子了,他示意游方将常河带下去,转而道:“我先前还少提了一人,严得柱、赵新荣、你、金鸿,凶犯是冲你们四人来的。你还不知,金鸿昨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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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德是被人害死的”、“罪同严得柱”、“罪同赵新荣”,三张字条,游远舟将他们依次在刘昌跟前排开,指着最后一张道,“这正是金鸿被害时,那凶犯留下的。”
刘昌终于有了几分错愕,此番被传唤,他以为常河就是游远舟手里头的杀手锏了,想着不过费些舌唇,却不知金鸿之死才是他留的后手。
金鸿那个蠢货,他早将如今的情势都同他说了,料想他会仔细提防小心躲着,怎么没几日就已丢了性命。
刘昌在心中暗骂,游远舟又道:“或许在你面前,我该唤他金大。”
前头游远舟罗列的那些疑点刘昌尚有托词,金大的身份他真真是抵赖不得。
“赵新荣,赵家粮铺的东家;严得柱,粮铺伙计;金大,粮铺伙计。这赵家粮铺的东家伙计接连被害,总不会是巧合。”游远舟说,“你声称不知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复仇,现下可看明白了?”
游远舟再问,刘昌不发一言,兀自猜度着游远舟究竟查出了多少赵家粮铺的旧事。
“金大早年迁居红石县,近日你唤他回来,是想和他说有人在对你们下手,还是想让他和你一道琢磨那人到底会是谁?”
“我……”金鸿重返湖竹县同他密会,被游远舟当场撞破,他是无法将自己撇干净了。
说不出什么,刘昌沉默再三。不料,待到游远舟再开口,他说得却是:“我给过你坦白的机会,但你极言自己并不知情,现下我不想问了,我欲将你放出去。”
“果真?”刘昌抬首望向游远舟,分明拿住了他的把柄,却峰回路转,不审了也不问了,还要将他放走?
刘昌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招数,狐疑不定。
“你若离了县衙,”游远舟叩着桌案,对刘昌说,“应当会再添一句,‘罪同金大’。”
刘昌弄清了游远舟的目的,不管他认不认,游远舟都认定凶犯要对他下手。游远舟这是在让他选择,是被送出去用作诱饵,还是松口坦白。
“大人,你可是父母官,竟也会用我的性命要挟?”刘昌不服。
游远舟心平气定,答说:“那凶犯刻意留言,明言他杀的人都是死有余辜,我姑且信他。若你清清白白,便不会有性命之攸,何来要挟一说。”
“大人竟也信一个凶犯的指摘,他手里头可是犯下了三条人命。”
“不可偏信一面之词,但眼下只他一个知情人。”刘昌惯会装聋作哑,游远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刘昌被噎了一句,面色阴晴不定。游远舟不紧不慢,端看他会作何选择。
“大人想问什么?”良久,刘昌终于开口,嗓音平白添了几分粗涩,“若我知情,愿如实相告。”
“赵家粮铺藏着什么旧事?曲直因何而死?陈括又是怎么死的?”
若说前一瞬刘昌心中还存着试探,而今听得游远舟连曲直、陈括二人的死都一并提了出去,便知游远舟查到的线索远比他预想得更多。
必须交代些实情了,刘昌叹了口气,好长好长的叹息。
他说:“我愿向大人交代一切。”
这是一件尘封的往事,过了许久,刘昌道:“我们约定再不提及,但此事始终压在我的心头,三十年如一日。”
事情要从三十年前说起,起先只是一场人祸,“大人可见过赵霄了,我那个好侄儿,一切根源都得从他身上说起。”
三十年前,赵新荣开着粮铺;陈括还活着,是店中账房;金大也不曾远走,在严得柱一道当着小伙计;刘昌和曲直还在衙门当差,有时巡街打从赵家粮铺过,还能忙里偷闲,和他们说道几句。
日子本该一直如那般平顺,“忽有一日,我在街上听人嚷起来,说是有间铺子被人打砸了。我和几个兄弟赶过去,只见被砸得不成样子的正是赵家粮铺。”
刘昌抹了把脸,好似往事不堪回首,“我将那几个犯事的壮汉拦下,要将他们带回衙门。但他们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天王老子都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