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细查金鸿之死,卢家先来人了。
游远舟着人去卢家报信,回县衙不久,卢家老爷卢宏才就赶了过来。
园子沾了人命这可是大事,卢宏才捏一把汗,小心问起是否是他安排在园中的下人犯了案。
“不是他们。”游远舟捡着能告知的细情说了。
得知案子和他们卢家并无太大干系,卢宏才松了口气。复又听闻卢木等人轻易被凶犯用钱引了出去,他忿然作色,忙问他们几人的下落。
园中四人尽数被带回了衙门,游远舟将他们唤上来,问道:“卢老爷要将他们如何处置?”游远舟心知他们免不了一顿罚,端看卢宏才这个主家作何安排。
卢宏才横了他们几眼,“这等偷奸耍滑的刁仆,我万万是留他们不得了。”
游方闻言心道是卢宏才要将卢木他们发卖,谁知迅即便瞧见他们跪求卢宏才饶命。
“你们还敢求饶?”卢宏才艴然不悦,“招惹了人命官司,往后看花局是办不成了。纵然我要将那园子卖了,也不见得会有人接手,它就算是废了!我将园子托付给你,你、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竟还有脸求我饶命,若不是见大人在场,我非得当场将你们打杀了!”
此事何止晦气,损失的更是真金白银。往日提起他卢家私园,谁人不夸赞几句满园花木,称道他迎客四方的风雅仁善。但今日过去,一切都毁了,都被这几个贱骨头毁了。
“他们虽有大错,但也不必以死抵过。”游远舟听得他喊打喊杀,心中不快。
“是,全听大人的。”那卢宏才倒也圆滑,忙换了口风,还凑上前悄声为自己分辩了几句,“大人莫怪,皆因他们擅自离去,才有今日之祸。我这也是急昏了头,一时气话吓吓他们罢了。人命关天,我哪能真要了他们性命,顶多打一顿赶出门去。”
说着,他转头对卢木等人道:“待大人用不上你们,我会找个人牙子将你们领走。日后不论你们再惹出什么祸事,都和我卢家再无干系。”
“是。”卢木小心探看卢宏才的脸色,又望向县令大人,心知他这条命应当是保住了,长伏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
游远舟也不深究卢宏才前后几句孰真孰假,只道是还须暂留他们些时日充作人证,待事情了结,再给卢宏才传信。
卢宏才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又问现下园中无人,他能否再遣些下人前去照管。
游远舟点头,只让他不得擅动金鸿亡命的那间房舍的布置。
送走了卢宏才,卢木四人被吓得不轻,连磕了几个响头谢游远舟保全他们性命,看得游方事后忍不住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无公子你出面,说不得一时贪念真要他们以命相抵。”
游远舟没再多言,正欲去寻孙仵作,又有人报说:“大人,外头来了位姑娘,说她才是卢家私园真正的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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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奇了,卢宏才前脚方走,这园子就又扯上了是非?
游方一时摸不着头脑,待那姑娘进来自报家门,更是不明白他们一家子是闹得哪出。
她道:“大人,民女罗珠,卢宏才之女。”
“父女俩争自家的园子,自关起门来说道就是,何必闹到大人跟前。”游方嘀咕了一句,打从他们回来,还没顾得上金鸿的案子了,哪有工夫听她攀扯这些。
他想尽快将罗珠打发了,游远舟却问:“你姓罗?”
“正是,民女随母姓。”正这是罗珠想说的,且不仅于此,“不止是卢家私园,现如今卢家一干产业,皆当归我罗家,还请大人做主。”
一家人分说两家话,自然是事出有因。
游远舟要问个明白,罗珠便从头说起,从她罗家说起。
罗家祖上并非湖竹县生人,他们是外迁来的,“我祖母身患宿疾,祖父带她四处求医,数十年前得遇一走方郎中,郎中指点环湖临水之处土地滋润流湿万物,最适宜祖母调养身体,于是他们就近留在了湖竹县。”
安居后,罗定见妻子的身体好转,终于分出心神经商。罗家本有积蓄,后来罗定大展拳脚挣下不少家底,人近中年更是锦上添花,得了个女儿。
原先大夫说罗箐体弱,此生怕是无法生养。有孕时他们已近三十岁,孩子来得不易,自然如珠如宝。
罗珠道:“祖父母膝下只我娘一女,舍不得将她外嫁,等她到了年岁,便盘算着要为她招婿。”
要为罗秀琦挑个夫君,既得品行上佳,又需真心待她,爱护珍视,悦妻如初,白首不离。罗定有意为女儿寻一位像他这样的男儿,挑来选去,难下决断,还是罗秀琦在自家银楼,遇上了卢宏才。
爹娘的初见罗珠自幼听过许多遍,罗秀琦去银楼是因为她的乳母生辰将近,她欲给乳母添一份寿礼。卢宏才却是银楼的伙计,要靠着罗家讨生计。
他那时不识眼前人是自家小姐,见她挑了一只绞丝银镯,一味劝她再多看看旁的,直到她将那银镯买下依旧欲言又止,后来更是追了出去,问她能不能割爱。
卢宏才道十日后是他娘的生辰,再添上他后头要发的月钱,将将够买下一只银镯,罗秀琦方才买下的正是他挑好的式样。
“我娘从前的嫁妆便是一只绞丝镯,后来不得已当了。这式样店里如今仅剩一只,我这才有此不情之请。”他说得情真意切,知礼节守孝道,罗秀琦自然要成人之美。她回到银楼新挑了其他样式,还唤来掌柜,叫他提前发了月钱,好让卢宏才快些买下银镯,省得再被旁人买了去。
“我娘选中了我爹,听说他起初自觉配不上我娘,不愿高攀。祖父见状反倒觉得他不贪图罗家富贵,对他满意了许多。”罗定多番考察,最后还是许了卢宏才入赘。“卢宏才是我罗家赘婿,因此我才会说一切都是罗家的。”
前情游方倒是都听明白了,他追问了一句,“那后来那些,还有那园子,怎么又都姓了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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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因我祖父母故去,娘亲也于八年前病逝,家中再无长辈看顾,他便侵吞了我罗家家业,将其更姓易主,都充作了他卢家的家资。”
罗珠声声控诉,若她所言不虚,卢宏才倒是好算计。
只是,游远舟问:“卢宏才所为不在一时,你为何早不报官?”
单一个卢家私园的看花局都办了有些年头了,怎么偏等到它扯上命案,她才走这一遭,义正辞严地要求个公道。
“我是该早些报官的。”罗珠也恨自己愚昧,未能早些看穿这里头的险恶。“娘只我一个女儿,早年她想再要个孩子,卢宏才没应,说一个姑娘正好,以后也让我招婿。”
罗秀琦被这样的话语唬住了,罗珠也是。“四年前,就有园子、商铺陆续改姓卢氏,我并非一无所知。但那会儿子我想着,不管姓罗还是卢,以后不都是我的,也就没计较太多。”
罗珠是问过卢宏才缘由的,他那时说:“我入赘罗家,连女儿都只能姓罗,断了香火,我爹娘也就是你的爷奶后半辈子受尽了嘲笑……”他是卢家独子,按理说只有家里头好几个儿子,才会舍出去一个入赘。“我为了你娘心甘情愿,但他们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觉得抬不起头。珠儿,什么卢家银楼、卢家私园都是明面上的,只是先这么叫着,哄哄他们,让他们觉得我也不是一无所有,最后几年能扬眉吐气舒坦些。你放心,我同你娘说好的,日后为你招婿,这些终归是要给你的。”
爹是个孝子,娘亲在时就常说。那时罗珠听他说是为了哄爷奶,虽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被他最后的保证劝住了,也没真闹起来。
“但没想到他竟然想将我外嫁。”卢宏才背信弃义,这才惹得罗珠要将官司捅到县令跟前。再者,“而且我前些时日才发现,他在外头纳了几门妾室,有的怀着胎,有的早给他生下了儿子。我这才明白,不提什么罗家家产了,如今这卢家怕是连嫁妆都不会为我添多少。”
这事还是费婆婆发现的,费婆婆是罗秀琦的乳母,罗秀琦去世后她便守着罗珠,也就是近年来岁数大了,六年前卢宏才提议让她安享晚年,不必再操劳什么,归家守着孙儿孙女,得闲再去瞧瞧罗珠便是。
他这话说了几次,罗珠听得多了也跟着劝,费婆婆见小小姐也日渐大了,这才安心离了罗家。
她这些年逢年过节才会上门探望罗珠,起初不知卢宏才干了什么,最先觉得不对是因为罗家外院那些个下人渐渐都不认得她了。
外院的人慢慢都换了一批,不是用惯的那些。费婆婆向罗珠提起这事儿,罗珠是待在内院的,不知缘由。向卢宏才问起来,他只说是有几个犯了错被赶了出去,这才换了人手。
费婆婆到底不是罗珠这种不知事的小姑娘,她没被应付过去,留了个心眼。待她瞧见罗家的商铺换了牌匾,改叫了卢氏,更觉不妙,当即同罗珠说道了几句。
但小姐和姑爷的确只小小姐一个后辈,不管卢宏才打得什么主意,怎么折腾,到头来这些产业还是姓罗。费婆婆心想是这个道理,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省得引了小姐姐和他父女不和。不料有一日她在罗家留宿,晨间发现卢宏才从外头回来。
她上了岁数,觉少,晨起天蒙蒙亮,原是打算快去快回,赶回去瞅一眼孙辈,再捡一篮新鲜的鸡蛋带着给罗珠炖着吃,哪知能撞上卢宏才。
一个鳏夫,这个时辰归家可不会是什么好事。费婆婆按捺住性子,没将此事张扬出去,又暗道叫了几个儿子盯着。这一查,就查出他另有妾有子,只可怜她的小小姐还被蒙在鼓里。
费婆婆在罗珠跟前说起这些,将卢宏才骂得狗血淋头。他往日不过一个伙计,要不是小姐瞧上了他,八辈子都攀不上罗家的门楣。如今倒好,享得是罗家的富贵,还要占作他卢家的家资,甚至早养了外室孩子。
“不知他何时起的这个主意,竟想将整个罗家吃干抹尽!珠儿,我的小小姐,你听婆婆一句劝,眼下可不能再忍了。他前头将那些园子店面都改姓卢,你没计较;这家里新换的下人都只听他的,跟他姓卢,你也没计较;现如今也不能再稀里糊涂地什么都不管了,不然就没有罗家了,什么都不是罗家的了!”
费婆婆的话如惊雷,劈醒了罗珠平顺安稳的美梦。
她忽然觉得,以前那些,其实不是她不计较,而是她退却了,不得不退却。
因为没什么倚仗,隐隐觉得不能打破砂锅同卢宏才撕破脸,所以选择了退却。还哄着自己,我不过先不追究,只待以后,以后什么都会是我的。
没有以后了,哪有什么以后。一次退却,让罗家私园改姓了卢,然后罗氏银楼成了卢氏银楼,慢慢地,罗家的一切都成了卢家的。
他就是为了吞下一切来的,她自以为的不计较,只是让他的计划更为顺遂。
她该计较的,从最初就应当计较。
“我前些日子理顺了原本罗家名下的产业,正想着豁出去报官求得大人做主,先等到了大人着人上门,说卢家私园出了事。”罗珠答游远舟问,“我借的是这股东风。”
罗珠全程有理有据,游远舟留下了她递上的证据,言明会秉公办理。
待她离去,游方听得他问:“你说,那凶犯知道卢家的这些门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