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得知金鸿才是百芳阁真正的东家,白棠便心绪如麻。
她一时想起金鸿的那些个伎俩,怨自己看不穿;一时想起百芳阁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心有余悸;一时又惊讶于金鸿他为何会来这湖竹县。
揣着疑虑,白棠再去那间饭铺,果真又瞧见金鸿。
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回过神来已经远远跟在金鸿身后,不止一次。
“我跟着他,撞见了你们。”白棠道。
她和金鸿还算有些瓜葛,但严玉水同他不过一面之缘,严云絮先前更是未曾见过他。她俩这般频繁地在他周遭出现,必有蹊跷。
如此行径,瞧着是敌非友。白棠不知她们与金鸿有什么过节,但她按捺不住生出个念头:她也可以成为她们的助力。
“我认得他,知晓他的喜好习性。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问我。”白棠说着像是找到了正理,又按上严玉水的手极力劝说:“你替我赎身,我也无法回报一二。只这一次,我同金鸿恰好相识,算是能帮得上你们。”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对金鸿熟知,她喋喋说起金鸿每至百芳阁都用哪些吃食、惯饮什么茶、找什么样的姑娘伺候。
白棠拿不准这些有没有用处,她就是一股脑说了,还唯恐自己想得不周全,连声说道:“还有什么?你们问我就是。”
她先前只远远瞧见了金鸿都忍不住躲躲藏藏,是万万不愿再同他扯上什么关系的,如今却能声声谈及过往点滴。严云絮与严玉水相顾,皆是动容,但依旧是不曾松口。
见她俩咬紧了牙关,什么都不愿说,白棠急了,又有些灰心丧气,问道:“是不是我太过无用,帮不上什么忙?”
像她这般识人不清,全靠她们搭救的人,确实是没什么本事。“都是我一厢情愿,胡思乱想罢了。”白棠捏着手,抛开了原本的念头,“我这样的人,不给你们添乱就是万幸了。”
“不是这样。”严玉水连忙摇头,白棠一贯是自苦的性子,她又怎能眼睁睁瞧她这般自轻。
严玉水不落忍,严云絮自然更甚。不是帮不上,而是不欲叫她相助。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说的,可眼下严云絮实在难以推拒,她说:“我想要他的性命。”
再多的话都梗在喉间,白棠震惊地盯着严云絮,甚至不由屏息。她疑心是听错了,转头向严玉水求证,只见她点了点头。
白棠瞠目结舌,这样的事儿对她而言委实太过出格。
前次还是经她俩一番劝说,白棠近日才转过弯来,想着她似乎确实也该去恨于彦,而不是尽皆只责怨自个儿。后来得知金鸿才是百芳阁真正的东家,她想起金鸿往日那些蒙骗作践她的手段,心里头也是惊骇多于愤恨,怪自个儿又一次被蒙在鼓里做了睁眼瞎。
白棠打小便惯了受罪受气,善于责怪自己,怨恨他人还是道未能全部消解的难题。
可这一次,她听到的竟是她们想杀了金鸿。
杀人这桩事,她在瑶台月见过,在百芳阁见过,但都是别人对她们这些人干的,她怎么都想不到严云絮要做。
“抱歉先前瞒着你,这样的事情,我不愿将你也牵扯进来。”白棠是怎样的人,有没有这个胆子都先不谈,除了前番向她求证金鸿是否生得六指,严云絮未想再让她身涉其中。
“这样。”白棠脑中是一片紊乱,她点头,开了口才像在自个儿的嗓音中找回了些心神,她从乱糟糟的念头里胡乱抓出一句,“那你们盯着他是想……”
“我还未找到能够下手的机会,他身边时时都有人跟着,此事并不容易。”
严云絮将她的目的全盘托出,是为了让白棠退却。
白棠刚缓过神来,因这一句,却再度心惊肉跳。她想,自己当真是能帮上忙的。
但那可是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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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想要杀他?”白棠不知究竟该如何应对,只能先问出声。她寻思即便严云絮要杀人,也定然是有苦衷的。金鸿那样的人,必是还做过其他恶事。
她想弄清楚,再谈旁的,但严云絮只道:“不能说。”
严云絮闭口不谈,白棠转而望向严玉水,后者也是沉默着摇头。
一时间满室寂若无人,白棠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混着心跳愈来愈疾。然后,在几近心悸时,她放弃了追问,而是坦言:“我有办法引他相见。”
白棠仍未拿定主意,没想好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但她就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像是鬼使神差。
“我跟在他后头,被他发现了……”话说出来,气也顺了,白棠骤然发觉自己突然有了几分平心静气,很是离奇,前一瞬严云絮可是向她明言要杀人呢。
白棠跟踪的本事算不上高明,走几步又畏缩,迟疑不决反露踪迹,闪避不及和金鸿打了照面儿。
金鸿想上前同她叙话的,白棠慌忙跑了。当下她是躲开了,可金鸿没有就此作罢。
白棠将后续道明:“他托人给我带话,问我是否又重操旧业,说若真如他所言,尽可以去找他,还送了我一朵珠花。”
为能盯着金鸿,白棠常去他暂居客舍周遭的那家饭铺,金鸿寻的就是饭铺里头的小二。
那小二兴许是揣着恶意,传话时存心高声,引得在场食客纷纷望了过来。
视线犹如刮骨刀,白棠无地自容,落荒而逃。偏小二仍追上来,强将珠花塞给她,揶揄道:“这你可得带走,才不辜负大老爷的一番恩义。”
哪里有什么恩义?那珠花分明像是利器,先划破了前尘尽去安常处顺的假象,又撕开了在百芳阁受骗受难的旧疤。
严云絮见她拿出珠花,愤懑于他的居心,更为白棠担忧。
这是显而易见地嘲弄,他料想白棠永远都不会知晓他百芳阁东家的身份,洋洋自得。用一朵珠花,轻而易举地再尝将白棠玩弄于掌心的快意,沉醉于自个儿的精明强干,兀自讥讽着她的愚蠢。
三十年过去,金鸿的行径仍旧令人作呕。严云絮对此深恶痛觉,她紧盯着面前的珠花,严玉水先一步将它拿起,就要把它毁了去。
“给我吧。”严云絮拦下她,又对白棠道,“你如果不曾改变心意,还想要帮我,便将这珠花给了我吧。”
她会将它用作信物,想办法引得金鸿相见,将嘲弄变成他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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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春闲过小园东,春在乱花深处、鸟声中。
卢家私园熙来攘往,严云絮和白棠穿行其中,无心留意好景,寻着金鸿一行的踪迹。
前日耳闻客舍伙计向金鸿提起此处的看花局,金鸿满口答应要来凑个热闹,严云絮就决意要在这儿等待时机。
青天白日,园中游人众多,严云絮寻见他,果然也见那两个差役相伴在他身侧。好在他们比平常松懈,视线忙着看花看景,并未全然顾着金鸿。
这是机会,却也危险。如此热闹的所在,差役分了神,可众目睽睽,不可贸然下手。
严云絮耐心守着,见白棠面色凝重,伸手一摸,她掌心都发了汗,一片冰凉。
“你随时都可以回去。”严云絮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汗,白棠摇头,咬着唇道,“他们往后头去了。”
金鸿三人是要去后排房舍歇脚,得知他们要来,严云絮便仔细打听了卢家私园的布局与人手。
她知晓主事之人名唤卢木,惯常是他和其他三人晚间宿在园中守着。一连几年都是无风无浪,他们难免有些怠倦,若得了丰厚的赏钱,有时夜里也会出去吃酒耍乐,并不是铁桶一块。
日间无法动手,就等到夜间行事。严云絮早有计划,请陈括写了两份手书备用。
待金鸿用了饭从房中出来,她同白棠安排了一场“巧遇”。
半遮半掩,含羞带怯,她们并未和金鸿说上话,也不曾凑近。只是叫他瞧见了,缓步等他追过来,趁他与差役们离了些距离,白棠装作擦肩而过,约他今晚于方才那间房舍相见。
金鸿递话在前,听得白棠相邀,认定她是要同他携云握雨,好讨些银子。
这正是搔着痒处,他这几日虽也寻欢作乐,但到底碍于盯梢的差役,半步都未曾踏入那些风月场。
金鸿望着白棠的背影,心满意得,当下便打定主意要支开他们悄悄走上一趟。
园中花草不抵心痒难耐,金鸿无意再看,没多久就回了客舍。
他道是园中饭菜滋味尚可,但无酒总不痛快,自顾自叫伙计替他去买了些好酒和下酒小菜。
当然是要给两个差役带一份的,他们对此也习以为常。见金鸿上楼,他们碰杯喝了个痛快,全然不知金鸿还惦记着要再顾卢家私园。
金鸿那厢寻隙脱身,严云絮掐着即将闭园的时辰将备好的留信与银钱送到了他方才歇脚的房舍。
“这能行吗?”准备妥当,白棠仍捏了把汗。她不知金鸿会不会赴约,更不知园内留守的人手会不会依言离开,为她们腾开地方。这一切都不是十拿九稳,而且,她心里还藏着胆怯,她虽身在此地,也做了该做的,是她自个儿要干的。但在尘埃落定前,她说不好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想临阵退缩,可又迈不开步,像是被钉住了,不容逃离,只能问上几句,一缓忐忑的心神。
“且看看吧。”真要说能不能顺利,严云絮也无法夸口。她做不了什么保证,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还有下下次,总会有周全顺遂的时候。
她们只能静候一切发生,眼见卢木不曾随其他三人一道离去,白棠捏紧了手指,以为不成了,但严云絮仍叫她再等等。
又一等,等来了金鸿的身影,更妙的是金鸿到来后,卢木也走了。所有的变数前后脚落定,她们旋即也进了园中。外头还有严玉水守着,以防生出什么意外。
见来人不止幸娘一人,金鸿本还有些不悦。待严云絮揭开面纱,他倒是又坐定了,饶有兴致地扫过严云絮的面庞身段,暗道今晚注定销魂。
“金老爷。”白棠唤了一声,叫停了他露骨地打量。她受不了严云絮被他这般冒犯,不多虚与委蛇,直言:“我同怜儿情同姐妹,想要替她赎身。”
她在百芳阁受罚时,怜儿曾冒险给她送过一餐饭和一瓶药。
白棠记着这个恩情,说这一句当借口,并不全然是假话。若有机会,若她能做到,她自是一百个愿意替怜儿赎身的,就如严玉水那样,替她们许多人赎身。
金鸿不会追究她同怜儿到底有什么情义,他在意的是旁的,“赎身得找你们东家冯顺,同我说做甚?”
装模作样,滴水不漏。白棠恨不能当场揭穿他,严云絮道:“她总说您为人和善,我们有事绊着脱不开身,是要托您代为走一趟。等您回红石县,劳您相助。”
“好说好说。”听得严云絮解释,金鸿想他真是被刘昌烦扰得草木皆兵,竟有一瞬疑心在她们面前露了身份。面前的是幸娘,屡屡入套都对他感恩戴德的货色,哪里用得上虚耗心力警醒着。
他轻贱白棠惯了,如今见她发间还簪着他给的珠花,出言更是暗带讥讽,“赎身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你能出得起价?”
白棠没再出声,严云絮捏着帕子,自钱袋中掏出了一叠银票,顺势垫着帕子,将银票朝金鸿推了过去,“六百两。”
“幸娘就是命好,真攀上高枝了。”金鸿点着银票,不忘捻了捻严云絮的丝帕。帕子是素白色,他觉得颜色不好,合该用上梅红桃粉才显风情。
果真是六百两,金鸿抓着手里,又向白棠打探:“那位替你赎身的云公子素日都让你干些什么?”
云公子,女扮男装可唬不住他,他当场便看出来了。但那时能从她手里捞上一笔,金鸿就没戳破。
眼下幸娘一出手也是六百两,倒真让他好奇,一介女流,哪来这么厚的家底。
“行商。”白棠吐出两个字。
女子行商能吃得开,靠得还不是卖弄姿色攀附权贵,金鸿自觉猜中了首尾,倒是遗憾以幸娘当下的阔绰,今夜还真是请托他为怜儿赎身而来,并不是那等销魂风月事。
幸娘和同行的这位美人怕是吃不到嘴里了,惋惜之余,金鸿决意让她们多许银钱,“待我回去,立即去百芳阁换了怜儿姑娘自由,只是……罢了,你我旧识,不必计较太多,若那冯顺狮子大开口,我再垫一些便是。”
“哪能让您自掏腰包。”严云絮将钱袋整个递上,“里头还有几百两,给您备着。届时要有剩余,就当是我们的谢礼。”
“这倒叫我惭愧了。”金鸿说着,却没耽搁他翻出钱袋中剩余的银票。
“我定不负姑娘所托。”他揣起银票,想的是幸娘实在蠢笨,这些都是白得的。他也不必管什么怜儿,幸娘反正是脱不开身,拿了钱怎么办还不是都随他。
“用些点心,喝茶。”九百两尽够了,料想再多她俩也拿不出了。但金鸿想再打探一番那位云公子是攀上了何人,看他能不能分一杯羹,便没急着走,愿同她们多说几句。
此话正中严云絮下怀,她将自己跟前的点心移过去,“这糕点味道极好,您也用些。”
金鸿用了,指尖沾上的东西又染上糕点,被吞入腹中。每块糕点的最后一口,送进嘴里唇舌挨上指腹。用罢糕点品茶前,他甚至舔了舔指尖。
自此真的是尘埃落定,少顷,金鸿坐不住了,毒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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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决定是否要将珠花给严云絮之前,白棠曾问严云絮:“你想杀他,要怎么做?”
严德死于药物,赵新荣死于刀伤,不过他先前也中了迷药。“总有办法,”她答,“要么是利刃,要么是药,要么是毒……”这几种是最容易的。
严云絮那时没什么完备的谋划,但杀他这件事本身不难,难的是让他落单。倒是白棠说,“有一种药,也有可能是毒,百芳阁里用过。”
此前金鸿赠她珠花,串通冯顺,又抓得她私藏财物。
为了让她彻底听话,再不敢坏了规矩,冯顺吩咐管事抓了只野猫,当着她的面,揪着它的后颈,灌进去半碗水。
然后野猫浑身抽搐,四肢与躯干可怖又离奇地折起,反反复复,直至它断了气。
那只野猫死了,可凄厉的叫声一直一直在她耳中回响。
金鸿也在痛呼哀嚎,但白棠听见的仿佛还是猫的叫声。
他也要死了,白棠对自己说。她浑身发冷,随即严云絮牵起了她的手。她别过脸去,长呼出一口气,复又扭过头来紧盯着毒发的金鸿。
这毒是严云絮找来的,她听白棠提了,去问曲叶彤,曲叶彤说听着应是名为马钱子的毒药。严云絮想要,曲叶彤制了一些,将毒炼得极浓。
白棠得知严云絮寻到了那种毒药,忽而变了主意。她没将珠花给严云絮,而是说:“届时我要和你同去。”
她没那个胆,像是在说空话,可车到山前,她真的站在这儿,和严云絮站在一处,面对的是倒地不起的金鸿。
严云絮将毒药往银票上涂了,剩下的她带着,若那点毒量不足以让金鸿毙命,还有后手。
后手是用不上了,金鸿死了,猫的哀嚎也戛然而止。白棠无端想起两个字——解脱。
从前楼中的姐妹病痛缠身,不得求医,总会说自个儿“死了才是解脱”。
白棠也是这样想的,在百芳阁屡次受罚时更是想过多次。索性就这么死了吧,她以为自己快咽气了,但偏偏命如野草,倒是总吊着命。
她没死,不能解脱,也没有自我了断的胆色,就赖活着,浑浑噩噩。
可如今,她却开始想,死了才是解脱,她们要得解脱,应当是谁去死?
她吗?她们吗?还是金鸿?
此地不能久留,容不得白棠慢慢寻到答案。
严云絮带走了银票、钱袋,同她们相关的一切物件,拉着她离去。
夜深,卢木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回来。
若他们没有醉酒,卢木应当会去看一眼金鸿用过的房舍,但他实在困倦,这事儿被他抛诸脑后,金鸿的尸身留给了游远舟来寻。
游远舟寻觅金鸿的下落,严云絮和严玉水送走了白棠。
“就快了结了。”白棠离去,严玉水对严云絮说。待一切了结,她也要带着严云絮远走,她等着那一日。
可严云絮忽然道:“严德不是陈括杀的,凶犯仍在我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