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说尽,真相大白。陈括先一步离去,严云絮欲和曲叶彤筹划后事,却先听得她说:“不是报应。”
陈括说的许多话都令曲叶彤怒火中烧,其中最为荒谬的一句是他将严云絮的蒙难称为报应。
报应?何为报应?
论及因果,则生报应。譬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因才得果,严德作恶在前,合该叫他受尽苦楚折磨,与严云絮何干?
严云絮失踪受难时,严德还好好活着,无病无灾。像他那样的人,怕是都未曾有半分伤怀。在曲叶彤看来,这反倒是报应未至。
男子积恶,妻女罹祸,然后他们便说,报应已经降临,实在可笑。但陈括说得像是天经地义,就连换到他自个儿身上,也是这般说辞。
严云絮问及严德为何要置他于死地,陈括提及自己与严德等人冲突的始末:
拐卖的勾当干了一次又一次,他们五人靠着坑害受灾女子发了家。得来的那些银子,赵新荣占了大头。他买下了两条街的铺面,又陆续卖出,轻松得了寻常人户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富贵。
严德盘下了赵家粮铺,赵新荣算是半送半卖,没用他花销多少。余下的现银,严德拿出一部分,置了不少田地,正好是粮铺算作一路的产业。
金大没在湖竹县停留,毅然带着银钱离了故土。刘昌上下打点,当上了捕头,又在县令跟前得了脸,往常那些瞧不起他的差役,各个都变了脸。
而陈括他一心要继续读书科举,想着有朝一日若有幸高中,多得是捞钱的机会,还能名利双收,光宗耀祖。
他们原本各有前程,必无冲突。只是在陈括成家生子,得了个女儿后,他道是:“隐隐感觉报应降至。”
许是明白这世上有恶人,自己又做了恶事,打从陈幼菱出生,陈括便生怕她丢了抑或是被人拐了。有时陈香雪都不知陈括为何将幼菱看得那样严,只当是成婚好几年才得了这一个女儿,他稀罕得紧。
这样的杯弓蛇影,在陈幼菱意外走失时到达了顶峰。
那天本是陈括与陈香雪一道带着孩子外出添置些物件,陈香雪要去布庄,问陈括需不需要再买些纸笔。陈括应了,他自抱着幼菱往书肆去。
也就翻阅书肆新上的文选消磨了片刻,待陈括搁下书,本该乖乖拽着他的衣角站在旁侧的小幼菱早不见了踪迹。
陈括心焦如火,连问书肆伙计有没有瞧见同他一道进来的孩子。伙计偷闲躲懒,哪会替他看顾孩子。陈括闻言再顾不上什么,急遽四处找寻。
他没能找到孩子,但幼菱也并未出事。陈香雪在陈括东冲西撞时叫住了他,问他平日看得那般紧,今儿怎么没能将孩子看住。
陈香雪出了布庄,往书肆这头来,原都快到书肆了,一个激灵记起方才远远望见的孩童背影好似正是她家幼菱,赶忙掉头追了过去。
小幼菱听外头吆喝卖冰糖葫芦,仰头又见爹爹翻书看得入神,独个巴巴跑了出去,急匆匆跟在小贩身后。
陈香雪追上她时,真真是吓了一跳,教训了她两句,就把孩子吓哭了,只好掏钱买了个糖葫芦哄着,再三告诉她往后再不能这样。
陈香雪不好朝孩子发火,本想冲着陈括说道几句,没想到叫住他时,他已然是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倒是她反过来宽慰道:“幼菱也找回来了,你别自责太甚。”
她说幼菱只是眼馋冰糖葫芦,这才跟在那小贩后头,陈括却不会这样想。
他料定那恶徒只是扮作小贩,以糖葫芦诱出孩子。等到了无人处,恶徒便会原形毕露,就会将孩子绑了拐走。此番能找回幼菱已属万幸,她是险些被拐卖了,这就是报应。
陈括将这场意外认定为命定的报应,悔不当初。可这事无法对陈香雪说,更无法对孩子说,只能憋在心里,成了一肚子苦水。
自打那时起,他便夜不成寐,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找上严得柱提起了此事。
“你兴许不知,你娘江氏也是当年受灾的流民。”言及此处,陈括深深望了一眼严云絮,“我那时以为,严得柱与她成亲生子,日夜相伴间也会生出些悔意,却是我想错了。”
/
严得柱本是同他们暂时分开寻摸目标去的,他佯装是奔走赠粮的义商,遇上了江巧母女。
江巧赞他高义,视他为舍财救难的大善人,真叫严得柱痛快极了。
他想:“是了,正如赵新荣先前说得那般,自己未尝不是救了她们的大善人。逃难路上生死一瞬,不如富贵窝里安稳。”
金大曾说,他从人伢子那儿打听过,他们卖出的那些个姑娘,模样上佳的已经被送进了顶好的青楼。
这青楼原来也分三六九等,金大蠢蠢欲动想去瞧个新鲜,被人伢子吁了,说他够不上。
转手卖出的那些够不上了,但江巧生得也好,比前头他们经手的那些姑娘都好。严得柱看得心痒,一时上头,直接将他们母女带回了湖竹县安置。
“我同严得柱诉衷肠,他对我说他也想做些什么赎罪。那时又有地方受灾,他同我商议要略尽绵力,真正送些米粮过去,我信了。行至半道,他捅了我一刀,将我丢入水中灭口。”陈括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盏中茶水游动起来,恰如他当日落水泛起的波澜。
“我父亲已死,你同他的恩怨多说无益。”严云絮道,“但刘昌和金大还活着,我前头说的那些仍作数。只是必要时,还请世叔相帮。”
她的目标是要刘昌和金鸿二人,陈括也是。目的一致,不妨联手。
“比起合作,我倒更好奇他们同你到底有什么深仇。能从青楼脱身,安稳度日便是,何必逞凶杀人?”据陈括所知,刘金二人不至于和她一个小辈结怨,她先前说的恨屋及乌,他更是没放在心上。
“待事情了结,世叔会明白的。”严云絮要的合作只在一时,她不想多费唇舌。
“那我便等着。”陈括想瞧瞧严云絮到底能使出什么手段,但即便应下了她的请求,也没真指望她,他自个儿会寻隙下手。
纵然暂且可同陈括联手,但曲叶彤仍觉得他虚伪至极,尤其是他口中的报应一说更是无稽。
严云絮的受难不是报应,陈幼菱的意外也不是报应,她对严云絮说,“他的说法只是损人利己。”
陈括好似从头到尾都认定,不幸要在陈幼菱身上发生。他作奸犯科,设想中的报应是他的女儿也招人拐卖,然后他为此痛苦,单单是痛苦。
“他口口声声要说报应,又从未想过报应真的应验在他身上,独他自个儿身上,却只想着陈幼菱,非得牵扯了旁人去,好一个虚伪的慈父。”
“我会遭报应”和“我的女儿注定会遇到祸事,而我将因此后悔终身,这是报应”,两者之间天差地别。
将女儿顶在前头,这不是什么关心则乱,而是一种推诿。就像在说,若真有报应,那首选的受难对象必得是我的女儿。
曲叶彤越说火气越旺,“他怎么不说报应该是天降惊雷劈死他,喝水呛死,用饭噎死。说到底不过是自己贪生怕死,觉得女儿合该是替他顶祸的。”
“那是因为你视我为友,”严云絮明白曲叶彤的心意,但她说的是,“要换做旁人来看,父债女偿也是天经地义。”
“不是这样。”曲叶彤就是担心她会将陈括的歪理邪说听进去,她摇摇头,想再多说几句,却被严云絮打断了。
“这些并不重要,我需同你商议后事。”曲叶彤和她联手的前提,是为了查清曲直的死因。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严云絮并不强求曲叶彤继续同她一道去对付其余几人,“我必是要取他们性命的,但你可以就此收手。”
特别是刘昌,他称得上是杀害曲直的帮凶,但又真正和曲叶彤成了一家人,几近是她的半个父亲。
“左右如今还有陈括在,你不必再亲自参与其中。”严云絮的计划是不管后面她要做什么,曲叶彤可以全当并不知情。就算曲叶彤也恨刘昌他们,也尽可以袖手旁观,“就当是我一道替你报了仇。”
“等你心里有了计划再议。”曲叶彤没有答应,也不曾一口回绝,严云絮只好先紧盯着金鸿。
金鸿身边的二个差役跟得极为紧密,若要让他落单,非得拿个主意将那二人引开,又或是能让金鸿主动将他们支开。但刘昌应当是和金鸿说清了眼下的局面,他外出玩乐一次不落地主动邀那两位差役作陪。
严云絮一时未找到下手的良机,不想自己先露了踪迹。
“你们盯着金鸿,是想做什么?”
严云絮没料到,她们的行迹不知何时被白棠看在眼里。如今白棠将她们堵个正着,出言追问,先前“赌局”的幌子再无法遮掩。
事关重大,严云絮所做之事难对白棠明言。她摇头不答,白棠却道:“我看见你们了,许多次,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