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完了脉,江巧仍旧未醒。
“宁大夫,我娘应如何诊治?须用什么药?”见他转身望过来,周素芳忙问病情,不拘是多贵的药材都用得,只盼婆母尽快醒来才好。
“这……”宁正青长叹一声,缓缓开口,“令慈气息微弱,脉象散乱,是神气涣散之兆。”
此言无异于说是回天乏术,周素芳如遭雷劈,被严志扶了一把才稳住。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还是严志接上话:“大夫,我娘一贯是由你诊治的。先前看着还算康健,怎么如今,一下子就到了这个地步?”
宁正青神色凝重,“令慈的身体向来远比常人要弱,这些年她忧思过甚,早有油尽灯枯之象。又逢四姑娘归家、令尊离世,大喜大悲更耗心神。今日吐血难止,又晕迷不醒,已是药石罔效。”
严云絮赶回来听得这几句,她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
她疾行几步,跪伏在江巧榻前,连声唤着,“娘,醒醒,娘亲你醒醒。”
江巧还是无知无觉,面色白得如纸一般,严云絮几乎觉得她已经断了呼吸。
“娘,你会没事的,”她扭头不知在对谁说,“请大夫,再去请大夫,请素家医馆的曲大夫来!”
“去素家医馆多请几位大夫,曲大夫也一并请来。”还是严玉水替她周全,吩咐了下人。
方才是严玉水将严云絮找回来的,严云絮一路还算稳得住,眼下却是乱了心神,连同曲叶彤避嫌都顾不得,张口就要请她。
“宁大夫莫怪。”严玉水向宁正青赔话,宁正青没放在心里,反倒说,“多请几位大夫也好。”
严云絮在榻前守着,一动不动,直至几位大夫来了才起身避开,喃喃道:“救救我娘,救救她。”
曲叶彤明白这是对她说的,骤然听闻严家请她出诊,她也觉诧异,但还是来了。因为她听闻是要为严家老夫人诊治,那是严云絮的娘亲。
严云絮信她,张皇无措时想起了她,她就得走这一趟。
几位大夫都搭了脉,又同宁正青商议症状,终于给出的诊断也和宁正青说得相仿。
曲叶彤满是无奈,虽为医者,但她也无法与天争命。严云絮望向她,曲叶彤心中一痛,却只能出言宽慰:“沉疴难捱,也算解脱。”
严云絮沉默地站着,紧闭双眼,深吸了几口气。
“再用些药,或许能将老夫人唤醒。”宁正青对严志道,“待老夫人醒来,若有什么要和她说的,还请抓紧些。”
此举不过是强行用药,求一个回光返照,以便江巧交代后事。曲叶彤一清二楚,可她也别无他法,只能和宁正青一道斟酌着用药。
屋内哭声一片,严云絮双目通红,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出门前娘亲还一切安好。
“是我的错。”严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害了祖母的过错全部归咎于自己。严昱小小一团扑出去拦着他,哭喊着:“不是哥哥,不是我哥哥。”
周素芳透骨酸心,抱住他们交给严敏,茵茵和芳兰忙上前安抚。
她叫几个小的先到隔壁去,这才说起,“是那严修文,丧心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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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修文不欲游远舟将严德的罪行公开,被游远舟一口回绝。
他这些时日四处奔走,想着找上更大的官,总能将事情压下去。可恨张家急于抽身,害得他更不得门路,只能整日在外头设宴赔笑。
今日他请了几个商户子,其中有一个说是杨柳县县令的内弟。那人颇有些趾高气昂,席间还提起严修文的家事逗乐,问他:“听闻严兄同嫂夫人和离了,是不是另结了新欢,这才抛了糟糠要为新欢腾出地儿来?”
和离一事几乎是严修文的逆鳞,但他有求于人,不知不先忍了,故作洒脱,“相看两眼,不如各自安好。”
又有人说:“严兄无妻有子,既无牵累,又有传承,正是幸事!”
一群人言语无状,交杯换盏,最后都吃醉了酒,严修文隐约听到一句,“严兄放心,都包在我身上,不管何事都替你办了。”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谁说的,但得了保证就松了口气,被长随搀着跌跌撞撞出了酒楼,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临被送进院子,突然想起那句“无妻有子”。
张婉清那个毒妇暂且不提,严珩这孩子倒真帮了他大忙,他神色自得,这就要去寻严珩。
严珩现下和严昱一道,都是在江巧院中养着,另有周素芳派去的人手伺候。
先前严珩去看望妹妹,说破了严修文在他跟前对张婉清极力抹黑的事儿,周素芳便向他许诺,定会也留下他。
为了办成此事,周素芳是特意拉了严志去同严修文谈的。
起初严修文当然不肯,严昱她一个丫头片子在哪儿都没差,严珩却不同。他是儿子,严修文不肯将自己的儿子养在别处。
周素芳早知严修文轻易不会松口,他恨张婉清入骨,怕是还指着要让珩儿和他同仇敌忾,用亲生儿子的怨恨给张婉清还以重击。
但她也做了准备,周素芳开口道:“我同珩儿实在投缘,想着若他能在娘跟前承欢膝下,我也能常去看他。二弟,你也知道我和你大哥只敏儿这一个姑娘。不瞒你说,这是我的一大憾事。珩儿生得机灵,我当真是喜欢。如若二弟愿意稍稍解我这桩憾事,我必会好好待他,日后敏儿有的,珩儿只会多不会少。”
不管周素芳有没有打旁的主意,这一番话都叫他有几分意动。之前分家他就十分不满,要真能多得些家产,也是好事。
再者,就算是大房将全部身家都贴给严珩,严珩都是他严修文的儿子,改变不了的事实,白得的好处。
周素芳适时横了默不作声的严志一眼,他给严修文递了一张田庄的地契,“这是给珩儿的。”
说是给严珩,严修文收下了,也改口道:“娘身体不佳,让珩儿昱儿两个小的去热闹热闹,就当给娘解个乏,也是应当的。”
他想着,随时能再接回自己院中,却不料短短时日,严珩被她们养得目无尊长,见了他既不行礼,也无问候,活像是没看见,一溜烟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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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修文酒意未散,当场发作起来。
“站住,严珩,我让你站住!”他扯住严珩,将严珩扯得一个趔趄,茫然失措地仰头看他。
“这就是你这些时日学的规矩?”见严珩不吭声,严修文不满更甚,“周素芳都教你什么了?是不是撺掇着你忤逆不孝不敬亲父?”
“没有。”严珩一个劲儿摇头,他方才走得急,真的是没瞧见人。“大伯母很好。”周素芳待他和妹妹很是关切,他心里知道,不由分辩了一句。
她很好?那是谁待他不好了?
这话引得严修文火冒三丈,没收住劲儿一把严珩推倒在地,怒骂道:“你和你娘倒是一路货色,都是不知好歹的贱人!”
严珩摔得重,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追上去,握着了拳,“不许你说我娘!”
他初初开口还有些胆怯,声音都在抖。但说出来了,眼泪委屈都伴着这句话奔涌而出,连声说:“我娘很好,我不许你诋毁她,不许你那样说她!”
严修文在他跟前说过太多娘亲的不是,极尽抹黑,一字一句都压在严珩心里。
但小姑姑说过,娘亲连为他和妹妹取名挑得都是最好的字眼;能如愿在祖母处陪着妹妹,他向大伯母道谢时,大伯母也说起,是娘亲离去时托了她看顾两个孩子。
娘亲离他而去,他是悲伤无措,但他始终眷念娘亲带着墨香的怀抱,看向他与妹妹时那双专注柔和的眼眸。
娘亲走了,但仍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他不想再从父亲口中听到丝毫对娘亲的唾骂。
严珩哭喊着,用力抹着眼泪,他要好好护着娘亲在他心里原本的模样,更为自己曾被父亲的话语动摇而感到悔痛。
尚还稚嫩的嗓音混着哽咽,倾吐着孩子对娘亲的真情。可这恰是严修文最不愿听最愿见的,他铁青着脸死死盯着严珩,怒气填胸。
“好啊,”他说,“原来周素芳打得是这个主意,倒教唆着我的儿子和我离了心。”
严修文的盘算落了空,见他被周素芳哄着,反倒为张婉清那个贱人一力顶撞自己,拽紧他的衣襟就往外拖,“看来不能再将你留在这儿了,不然我看你要被她们养得多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不!我不走!”到底还是孩子,他今日说出这些话的所有勇气,都是离了严修文才生出的。见父亲又要将他带走,严珩六神无主,挣扎着用尽了力气叫嚷,宛若用尽了气力,才听到有个声音问:“你这是做什么!”
是祖母,祖母醒了!
“父亲要将我带走。”严珩忙向祖母求救。
“说好了让他在我这儿待着,你将他放下。”江巧先前精力不济,昼寝歇息,被闹哄哄的声音惊醒,撑着起身才瞧见这些动静。
江巧发了话,严修文嗤笑一声,装模做样道:“母亲还是先顾着自己,你身体不佳,严珩不便在此惊扰,我这就带他回去了。”
“原是珩儿、昱儿带着人都去我那儿寻敏儿玩,珩儿半道想起前几日从敏儿那儿借的书没还,要回去取。许久不见他来,我寻过去,就见严修文挟着珩儿,对娘推推搡搡。娘摔了一跤,站起来像并未大碍,还叫我们帮忙,赶走了严修文。”周素芳说着,就泣不成声。
不一会儿,江巧像是喘不上气,喷出口血来,然后吐血就止不住。她慌乱叫人去请大夫,宁大夫还未到,江巧就已晕迷不醒。
严修文,严云絮以为他只是心里有些算计,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娘亲会伤在他手里。
“他人呢?”严云絮目光扫过,自她赶回来,就没在娘亲院中瞧见严修文。
“没顾得上。”严志对上严云絮的视线,蓦然觉得是看错了,这个素来柔弱的妹妹方才的目光,像是要杀人。他吩咐人将二弟叫来,又侧头留心瞧了严云絮几眼,应当是看错了。他想着二弟确是犯下大错,万般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不料压根就没再见到严修文。
严修文踉踉跄跄回了院子,歪倒在床上醉了过去。也不知歇了多久,再醒来头疼欲裂,长随长青在旁侧说:“出大事了,二爷您快去瞧瞧,家里头乱作一团,老夫人怕是要挺不过去了。”
闻言他抬脚出门,没走了两步忆起是他酒意上头对母亲动了手。
他停下脚步,汗出浃背,终究是想,他不能去。母亲若真挺不过,他的所作所为严究起来怕是能问罪的。
我不能去,严修文心里只这一个念头。
“二爷?您怎么了?”长青问了一句,旋即被打发走了。
严修文迟迟定不下心神,最后索性豁出去拿了个主意。
他取走了手中所有的店契房契,又趁乱去严志书房里翻了一通,将找出的田契并在一处,出了严家就全都换作了银票,竟是躲得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