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来了。”宁大夫将药送到,递给严志。
严志伸手接住,听宁大夫说这药喂下,一时半刻母亲就将醒来。可醒来不过回光返照,他端着药,犹如千斤重坠。
宁大夫和几个大夫都先去到隔壁暂待,曲叶彤临去还是向严云絮说:“定定神,有什么想说的,抓紧些。”
她少时就陆续失去了所有亲人,祖母去世还带着中年丧子的沉痛,娘亲离世前因为不知她孤零零一个孩子,往后该怎么活,强撑着迟迟不闭眼,还有爹爹……她连爹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全是遗憾,但只能面对。
严玉水抹了把脸,最终是她接过了严志手里的药碗,和严云絮一道给娘亲喂下。
江巧醒来就见床前站满了人,她有气没力,“都来了啊,我正有话要交代。”
人之将死,自己是最清楚的,她还想有话要向儿女交代,只那几句话必须得说。
“严志,你听好了,”江巧偏偏头,望着他道,“待我去了,不必大操大办,尽快入土就是。只一个,将我葬在我娘、你外祖母身边,听清了吗?”
她不想和严德埋在一处,想起安葬娘亲的那一处坟地,待她也去了,娘亲再不孤零零一个。
“是,娘,我答应你。”严志觉得母亲合该是随父亲安葬的,哪有夫妻分葬两地的道理。但这是母亲的遗愿,他只得点头应下。
要同严志说的就这一件紧要的,江巧瞧向旁侧的周素芳。
“娘亲,孩子们我都会好好照料,你不必担忧。”周素芳明白她想说什么,让婆母宽心,她定会将严珩严昱似如己出,将他们好好养大成人。
“不。”江巧摆摆手,“你同婉清说说,要是……就把珩儿和昱儿送到她身边去。”养儿不易,她不能看着儿媳一力揽下这些。严修文没在,她也万不能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她。唯有叫周素芳问问张婉清,她要愿留下两个孩子是最好。“若是……你就再多请些人,不必万事亲力亲为。”
严昱也明白了祖母这是在交代他们的去处,她拉紧了哥哥的手,听不懂那些要是、若是,只知道不能和哥哥分开。
“珩儿,人上了寿数总有今日,你不必多思多虑。祖母只盼着你同其他孩子一般,跑跑跳跳,无忧无虑。”
江巧宽慰了严珩一句,也同严敏、严昱说:望她们所思所行都不受束缚,从心所欲。
容不得多言,江巧随即将他们先退下,独独留下了严玉水和严云絮。
“别哭。”她望着两个女儿,给严玉水擦了擦泪,把她们的手牵在一处。
若要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两个女儿。
她的姑娘命苦,一个失踪数年,受尽苦楚;一个受父亲逼迫,不愿就范,只能草草挑了个人嫁了远走,用这种方式逃开了家。好在她俩相继都回来了,江巧自知没多少时日,打从她们回来就想着将她们交托给彼此,此刻亦然。
她说:“等办完了我的身后事,你们就走吧。不拘去哪儿,好好的,一道走。”
她们在自己腹中时,抱成一团,一道长成了小人。如今都大了,风霜雨雪,还是抱成一团才好。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江巧喃喃说了几声,到后头好像已经神思恍惚,虽还紧紧握着她们的手,但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吐出一声悲喊:“云絮,云絮呢?玉水,云絮不见了!”
“我在,娘,我在呢。”严云絮悲痛欲绝,求着娘亲好好看看她,她在呢,回来了,是真的回来了。
“回来就好。”江巧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久好久,回来就好。”
云絮都去哪儿了啊?她想,但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当年她和娘亲逃难。
好远好远的一条路,饥寒交加,她那时以为自己就要和娘亲死在地上了,然后来了一个人。
是谁呢?她瞧见了来人,见他关怀备至,带走了她和娘亲,忽而生出了滔天的恨意。
江巧的最后一丝气力,是用来恨的。
跪在跟前的女儿她瞧不见了,儿孙冲进来的声响她也听不见了,她只剩恨意,立誓一般厉声喊了一句:“严得柱,就是到了黄泉,我也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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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无用且悲哀的人。
江巧头一次有这个认知是在严云絮失踪后,她的女儿不见了,夫君草草找了半月就不愿再寻。
她为此在家中和他争吵,他只说:“找了,那些地方都找了,翻遍了都寻不见人,你还想怎样?”
湖竹县没有,就去杨柳县,去临水县,天大地大,哪有指着一处寻人的道理。
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严德好歹松了口,说会安排些人手往远处去找。
那就好,她便等着,日复一日地等着,心似油煎,每天都要问几次女儿的下落。
严德说她是疯魔了,只想着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儿,旁的什么都不顾了。
若不是他执意将女儿带出门踏青,云絮又怎会失踪?如今他却说诛心的话,指责起她的不是。
江巧痛不可忍,或许真像他说得那样,她是疯了,是被他的冷心冷面逼疯了。她问女儿下落,严德次次敷衍,究竟有没有派出人手都未可知。
她指着严德大骂,接着就瞧见了严志和严修文的目光,震惊、陌生,还有失望。
他们也觉得她不该如此,她的两个好儿子天然同严德站在一处。
小儿子唯恐讨不上严德的好,长子唯唯诺诺,比起听她这个当娘的,更笃信父亲的安排。
她在这个名为家的地方孤立无援,甚至险些要眼睁睁严德给赵家送去另一个女儿。还是玉水破釜沉舟,嫁给了货郎。
她是当娘亲的,最知道玉水和李越并非是两情相悦,可她也无能为力。
严德说严玉水闺中失贞,如此不知检点,就该一根白绫勒死。她能做的不过让玉水如愿嫁了人,让严德掏出了嫁妆,仅止于此。
严玉水出嫁了,江巧孑然无依。
她不是夫君的妻子,不是儿子的母亲,是无人在意的悲鸣,思女成疾的疯子,是妇人之仁,是不识大体,是无足轻重,是护不住女儿的无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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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办丧,像江巧说得那般,只停灵一晚,次日便将她葬在了外祖母的长眠之处。
严志觉得草草安葬已是惹人指点,再没有不置办席面的道理。他在家中设了灵堂,置席以供亲友吊唁,严云絮没管这些,她守在娘亲坟前。
怎么就没能早早告诉娘亲,她和玉水很好,同从前一样好,从未生疏。为何就非得瞒着她,让她死前还放心不下。严云絮万般自责,然后,严玉水握住了她的手,就同娘亲生前做得那样。
无须多说什么,娘亲是对的。诸多苦痛,她们在一处,好过一人苦熬。
严玉水提了一沓纸钱,她们在坟前跪下祭拜。纸钱成灰风吹起,又飘落,落在泥中。
严云絮瞧着未燃尽的一点火光,忽而道:“或许是娘杀了严德。”
那般深重的恨意,死前的叫喊,她要严德死,阴司黄泉,也要他死。
早该想到的。
在赵新荣被害后,严云絮觉得杀害他和严德的必是同一个人,但后来她找到了曲叶彤。她疑心曲叶彤杀了赵新荣,认下了弑父的罪行,同她交换秘密,杀死严德的嫌犯又成了小花瞧见的那位神秘人。
自从见了陈括,严云絮就清楚,严德不是他杀的。
他说了一句,金鸿和刘昌他俩可不是严德,不会对严云絮毫无防备。言外之意,他以为严云絮正是靠着严德不会对亲生女儿设防,才会死在她手中。
严云絮有此猜测,加以试探,陈括认了。正如她猜得那般,玉佩、字条和赵新荣喉间锯齿状的刀痕,都是他蓄意为之,以图引回金鸿,“本来有其他打算,但你们赶在我前头动了手,我只得临时变了计划。”
严云絮不久前还曾和严云絮说,凶犯仍在家中,但从未想过是江巧。
她们的娘亲缠绵病榻,不像是能下手杀人的性子。
“为何?”严玉水问。她明白严云絮说得是对的,可道不明缘由。
“或许是娘杀了严德。”
“为何?”
周素芳耳闻这两句,险些崴了脚,绊绊磕磕地走近,“你们都知道了?”
原先只有她知道,她看见了。
家中有严志照应着,周素芳安顿好了几个孩子,有心来看看两个妹妹,岂料会听见她们说起这个。
婆母也入了土,在她坟前,周素芳终于说起了她的耳闻目见。
当夜严志去与严德再议分家之事,周素芳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寻至书房便知他定是没办成事还挨了骂,这才一门心思闷在那儿理账。
周素芳没叫他,她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分家将茵茵她们带走,自己也走了一趟,撞见婆母从父亲院中出来。
她请了安,要往里去。江巧拦住了她,“别进去,不能进去。”
周素芳见院中无人,想起公公前些时日悄悄领回的小丫头,更是要往里闯。
江巧死死抓着她,见拦不住,才低声说:“别去,他就要死了。”
周素芳惊疑不定地望着江巧,一时被她拉着离去。
待她追问起来,江巧取出几张药纸,“我给他添了药,他很快就活不成了。”
“娘亲她为何要这么做?”严玉水问了一句。
周素芳那时也是惊魂落魄地向江巧要一个情由,临了却是她为婆母处理掉了那几张药纸。
“娘是定要取他性命的。”周素芳说,她明白婆母,若易地而处,她应当也无法一味忍受,只能动手。
“打从四妹妹你归家,严德恨不能让你自尽以全门楣清白,娘只得让你去如安寺暂住。”周素芳望着严云絮,于心不忍,“那夜娘和他吵起来,言语间,严德不慎说出些往事。”
“她也是你女儿,你就这般容不下她?”江巧声声质问。
“一个青楼女,还不如死了!我从来就不想她回来,当年我严家容不下一个青楼女,如今更是!”严德拉着江巧,往外一指,“你去听听外头的流言蜚语,还问我为何容不下她!”
“什么当年?”江巧顾不得旁的,只问:“你当年就知道云絮流落青楼?你说啊,是不是?”她厮打着严德,催着他回答。
严德许是实在厌烦,一把将她推到门上制住,“你要问,我就告诉你。当年陆续有几个人带着信物来找我,报信说什么让我去青楼救女。”
一个失踪的女儿,远好过一个成了娼妓的女儿,严德全当没听过,赶走了人,将事情刻意瞒了下来。
谁知严云絮还能回来,她竟能从青楼脱身活着回来。
“娘无法接受你本能早早得救的机会被他亲手葬送。”周素芳说清了缘由,换做是她,又或是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接受,也会愤而杀夫。
严云絮的手心被指尖压出了血,她们终于清楚娘的恨意为何至死不渝。
在瑶台月,严云絮想了许多办法自救,托人传信是冒着性命之危,但她还是冒险试了几次,见实在无用才歇了主意。
她曾苦苦求人带几句话和一句诗,那诗里有她们的名字。冰生玉水云如絮,听了便知来人所言非虚。
原来,她的求救声传至了湖竹县,到了严家。
严德明白是真的,只是容不得她,容不得青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