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远舟着人往岩城红石县去查证金鸿的来历,却是严云絮先弄清了他的身份。
曲叶彤比游远舟派去盯着刘家的人更了解刘昌,赵新荣出事后,刘昌愈发少了外出,多待在家中含饴弄孙。是以,一连两日瞧他总在相近的时辰出去,回来还说已在外头用了饭,曲叶彤便生了疑心。
她和严云絮相见,提及此事时,已然摸清了刘昌去的是哪家食肆。
“前日他给璞儿带回去一份山海兜,璞儿吃了不少,我便让景安去问他是从何处买的。他起先说是方家食肆,后又说不必特意去买,他用了饭再带回来就是。”曲叶彤说着,问严云絮是否该跟着去那食肆一探究竟。
严云絮应下,同严玉水商议,掐着点叫了个货郎在方家食肆等着,果然瞧见刘昌进店。
但刘昌叫了酒菜,戒备地瞧了几眼外头,却没留在食肆里头,而是寻隙从后门出去,大约等了一餐饭的工夫才见他回来,回来时酒菜已然用空了。
严云絮闻言,就猜刘昌是偷偷见了什么人。不过,她没贸然再叫人跟着,而是想起曲叶彤先前说刘家外头好似总有衙门的人盯着,决定将事儿露给他们。
要不露痕迹地叫他们发现端倪,让他们正正经经地去查刘昌这几日是否与人密会,严云絮思量该从何处着手,还是曲叶彤提起了食肆的东家方升。
“我就说听过这方家食肆,来医馆才想起年前有位姑娘被送来,说是受了寒,当时还是我给她诊的脉。我问她是因何受寒,那姑娘说原本想寻死,便跳了河,可等泡在寒凉彻骨的河水里,她又想凭什么自己要认命寻死,便挣扎着,引来在河畔洗衣的婶子们,将她从河里捞了上来。”
婶子们救了人,忙帮着她回家换了身衣裳,又送她来了医馆。后来,药童煎了药送去听见婶子们劝她的话,还和曲叶彤说了几句。
“那位姑娘本该是方家食肆的少东家呢,可是听说她爹无子,宁可从外头过继了,都不愿教她厨艺将食肆交到她手里头,只一味让她嫁人,方姑娘就是因此才会一时想不开。”药童跟着曲叶彤认药材时说起这些,末了又吞吞吐吐地问:“她爹为何这样?难道姑娘就不能在外头掌厨,不能当食肆的东家?”
药童是半大的小丫头,说起听见的那些话不是要谈病者私隐,而是真的不解。
她家里素来是娘在厨上操持,寻常村里头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办席,请不起大厨,也都是做惯了菜的婆婆婶子张罗。这轮到开食肆能在外赚银钱的时候,女子就干不得了?她爹娘是地里头刨食的,还想到要将她送来医馆学医呢。方家家传的厨艺在她看来厉害极了,她想不通,怎么方姑娘就不能学,偏要便宜了外人去?
小药童在医馆知事明理,却还不懂许多事,不知这世间许多惯常的道理。
曲叶彤没说太多,她答:“因为方姑娘她爹不如你爹娘想得深远,不如你爹娘通透,你比方姑娘运气好。”
当时说过便罢了,眼下曲叶彤又记起来倒是正好。严云絮颔首,想着若能在适合的时机支走方升,也算合了她们的意图。
于是,便有严玉水出面,同方姑娘谈了一桩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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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玉水寻到方映霜,说愿助她拿回自己本该得的,将她那位鸠占鹊巢的堂兄赶出去。
“说笑了。”方映霜不以为意,“你和我没亲没故,为何要帮我?又如何能帮到我?”
她是险些死过一次的人了,一万个想要将食肆握住,却也知道今后能靠的只有自己。连亲爹都不站在她这头,她又何必去相信一个外人。况且这些时日她已经有了些眉目,等弄清楚,将事情闹到她爹面前,就能让他晓得铁了心过继回来的方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能否帮上姑娘,你一看便知。”眼见为实,严玉水不绕弯子,取过一旁的木匣当面打开。
匣子里头放了一叠契据,她自最上头取了一张递过去。
方映霜接下瞧了一眼,这才明白眼前之人方才所说绝非虚言。她手中捏着一张欠据,正是方承签下的。
自打方承被接到家中,方映霜便同他不对付。年前爹爹催逼她嫁人,离不开她那好堂兄的挑拨。如今她和方承已然势同水火,缓过神来,她便疑惑方承胜券在握,爹爹已然决意要将食肆托付于他,他怎就一下子这般心急,非要开春就得让她嫁人离家?
方映霜猜想这里头或许还有旁的缘由,前些日子见方承偷偷摸摸地外出,她悄悄跟在后头,竟瞧见他被几个彪形大汉团团围着索债。方承好声应承着,解了钱袋递过去,对方接过没仔细看,只掂了掂,又放话道:“这点子都赶不上半月的利钱,给你的时日不多了,若到了期限仍还不上,你知道下场。”
她没头没尾听了几句,却弄清了方承为何如此着急。
凭方承自个儿还不上欠下的印子钱,恐怕就是因着这个,方承才急匆匆要催着她外嫁,支走了她,就能想办法顺顺当当地从食肆里捞钱。
她寻到了因由,本打算将事情弄清楚就同爹娘说破,没想到今日会找人找上她,连欠据都奉上了,还不止一张。
严玉水陆续将下头的契据摊开,方映霜眼见方承欠下的银钱愈来愈多,甚至最后头那张,还押上了方家食肆。
“你说要帮我,那你图什么?”捏着这几张契据,助她拿回食肆易如反掌,由不得方映霜不信,但她怀疑对方的用心。素不相识的人,将好处送上门来,她不敢接。
“不谈他欠下的印子钱,单说方承这人也是个虚荣自负的蠢货。”方承身上那些事儿,方映霜都能摸个七七八八,严玉水有备而来,查得一清二楚。
人以群分,方承近年来视方家食肆为囊中之物,以少东家自居,和几个富家子弟玩在一处。但说到底,他一个继子,他那几个友人也并非真正瞧得上他,闲来无事,当个玩乐罢了。
他也着实会闹笑话,去岁秋,方承撞上一个老妇,撞碎了她手里捧着的瓷器。老妇哭天抢地向他索赔,说她姑娘还等着她将这祖传的瓷器当了救命。方承不知该如何应对,不多时,一个貌美的姑娘赶了过来,拉着老妇道:“公子料想也是无意,娘你不该向他索要银钱,就当是女儿命不好,注定要被拉去卖了。”
这等事,严玉水一听就知是骗局。方承的好友们瞧热闹,也有好心的和他说这应当是遇上了骗子,不必给钱,拉了她们去见官便是。
“什么见官,这点银钱我们方少东家又不是掏不起。”
“公子,我与娘亲未曾骗你,你尽管调头走了,不必管我。”
本来报官就能止住的事儿,偏方承被那些个狐朋狗友和那母女俩的话架住了,当场便痛快掏了钱。
许是见他好骗,后头那姑娘又找上他求救,方承贪图人家美貌,应承下会替她还清欠款,不会让那些人将她带走卖了。但他手里头已没了钱,大话说了出去,转头不认实在跌份,他只得咬牙去借了一笔应急。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姑娘得了银钱,说自己从此就是他的人了。方承起了色心,却无处安置她。姑娘像是瞧出了什么,说此生若是无缘,那就待下辈子结草衔环。
左右他花了真金白银,要姑娘真跟了他,还切切实实落了些好处,比什么子虚乌有的下辈子要强。
方承见她生得实在好,又借了一笔银钱,租了处宅子,将她带到里头。
姑娘将他伺候得舒坦极了,方承醉在温柔乡。后来听她说街尾有个宅院,主人家急于脱手,要价比寻常要低两成,要是他们趁着低价买下,转手就能赚上一笔,立时就起了贪念。
“这押上食肆的欠据就是这么来的,他还想着盈利,可那姑娘早拿着他借来的钱跑了。”严玉水将这些烂糟事儿一清二楚地说给方映霜听,“他得知被骗,但印子钱已经欠下了。那边催要得急,没法子,他又回头找好友去借。原先他没少吹嘘他那外室,一朝被灌醉在席面上又哭又骂,逢人便说自己是如何被骗。时至今日,他那些个友人忆起这些依然忍不住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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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方家食肆交到他手里,也只会败落,我是诚心助你。”相助是真,严玉水也不遮掩旁的用心,“不瞒方姑娘,我是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帮你自然有我的目的,但这就不好同你说了。我只告诉你,此事不会有损你方家食肆的名声和生意,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若不说,我不能答应。”方映霜闻言推拒,又被严玉水问出的下一句话绊住。
她说:“我若是你,只要能抢回食肆,便是刀山火海也敢拼一拼。方姑娘,我只再问你一句,你就甘心眼睁睁瞧着方承接下食肆?”
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方家虽经营食肆,但并非是那等腰缠万贯的大户。再往上数一辈,爷奶当年只开着一个小面摊。大伯在摊子上帮忙,她爹方升是小儿子,为人活泛,去酒楼帮工讨生计,还留心同大厨交好,学了一招半式。
后来方升自个儿琢磨了些菜色,放在面摊搭着卖也攒了些常客。这条路瞧着能走通,方升便同家里商议,拿出钱来开个食肆,必然要比面摊获利更加丰厚。
这些过往,方映霜孩提时便听娘亲说过许多遍。
爹要开食肆,爷奶听了难下决断。大伯也出言劝说:“这天下间就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真要开起食肆,单赁间铺子都是不小的数目。万一运道不佳赔了,全家都得跟着搭进去。”
手心手背都是肉,爷奶既得听长子的,又要顾着小儿子。他们最终是将面摊彻底交给了大伯,给她爹寻了个小铺面,跟着在食肆里打杂跑腿。
原先她爹没想过继,也没心思想那些,满眼只顾着要将食肆打理妥当,多添些新菜式,早日让双亲享福。
方映霜记事起便看她爹做菜,站在旁边也跟着比划。爹拿着刀切菜,她也薅几根草,寻个小木片,切个起劲。长年累月下来,爹虽没正经教过她,但他常做的那些菜式,该怎么处理烹调,她已摸得七七八八。
她想着等爹退下来,自然就得是她顶上,没成想辛劳的日子都过下来了,她家从小铺子换到了宽敞的地界,又买下了合适的店面,眼见一切都稳妥了,日子也舒坦了,爹却突然打大伯家接回了方承。
那年她八岁,方承比她大上半岁。
接回方承时,爹说的是:“家中无子,总得有个人传承香火和我好不容易琢磨来的厨艺。”
“这些我也行,带他回来作甚?”方映霜觉得爹是多此一举,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她爹改了口,“那我先瞧瞧你堂兄有没有那个天份,要他不成,我就将他送回你大伯家。”
在方映霜看来方承远谈不上天份。
爹尽心尽力教出来的徒弟,还不如她这个在旁“偷师”的。爹拿手的那些菜式,方承只能学个六七分,但她能做到九分。天份这个词合该是给我用的,方映霜这样想。
可是等她渐渐大了,她才回过神来,再好的天份在她身上都是没有用处的,爹压根没想再送走方承。自打带他回来,爹就起了过继子嗣的心思。
爹只会用心教导他,对着她是敷衍。因为在他眼里,姑娘终归要嫁人,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了,他从未想过要传给她什么。
方映霜心灰意冷,又见爹娘急着将她嫁出去,才想岔了,要去寻死。
她没死成,靠的就是这份不甘。什么外嫁,什么香火,什么姑娘儿子,她通通不顾。爹不给的,她就要想办法抢。方家食肆会是她方映霜的,不是方承的。
严玉水递给她的是一条捷径,而且严玉水明白她。昔日见她与两位兄长的差别,严玉水也不曾甘心,她明白,方映霜终会应下这桩生意。
“你要我做什么?”果然,她不再问严玉水的用心,只问要如何配合。
“我会寻个适合的时机着人去方家索债,你须得让你爹立即闭店回去。押上方家食肆的欠据一出,要不你爹和方承断了关系,要不我收下店面,届时再将它转给你。”
“如此说来,我倒盼着我爹不肯和方承断亲。”没了一个方承,大伯家还有旁的儿子。既然做了,不如更干脆些,方映霜要将食肆牢牢握在自个儿手里。
“一言为定。”自打见面,只她这最后一句严玉水听来最为顺耳。
于是咬死了无论如何都要收下方家食肆,全了方映霜的心愿,同时也叫那日跟着刘昌的人发现不对,替她和严云絮寻到了与刘昌密会的人。
县衙的人前脚打从客舍离去,她们后脚便打听到了,刘昌见的那人姓金名鸿。
可巧,和金大是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