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远舟四处奔走寻觅金鸿的去向时,严云絮正与白棠话别。
相逢日短,白棠心中不舍,但也明白,她该尽早离去才是。
“待我安顿下来,总能再见。”白棠如此说,实则更想问再会何时,又怕真的遥遥无期。她殷殷相盼,严云絮不答,给她递过行囊。
这是严玉水和严云絮一道准备的,她指着左侧叫白棠留意,“里头有一封我的手书,到了地方交给杜岑,她看了会好好安置你。”
杜岑是同严玉水相熟的布庄东家,生财有道,近年又陆续新添了绣房和成衣铺。她俩同是女商,私交甚笃,一贯是守望相助。
早前严玉水四处奔走打探严云絮的下落,替好些姑娘赎了身,可待还了她们身契,却知她们其实无处可去。有的是早已家破人亡,有的正是被亲眷卖入青楼,还有的是家里再容她不下。
既如此,严玉水自然要想办法让她们得以安生立命。她问过几个友人店里需不需要再添几个人,杜岑得了消息,爽利地说自己正缺人手,来者不拒。
能将人安置在杜岑处固然是好,但严玉水为了避免日后生出麻烦,总得先说清姑娘的来历。于是,她先走了一趟,私下与杜岑相商。
“这有什么?”杜岑听完,指着严玉水佯装恼火,“要不是明白你的为人,我非得怨你小瞧了我,拿了棒子将你打出去。我杜岑难道生得迂腐,会因为她们的苦处轻贱她们?我这儿不问出处,只有一味好吃懒做的人物留不得。”
得了杜岑的话,严玉水也不和她客套,迄今已送了四五位姑娘过去,白棠也会是其中之一。
这些前情严玉水都已细细说过,白棠并不忧心去处,反而十分期待来日。
她心里头一直隐隐觉得遇上严玉水是一种吉兆,事实却比她所有的妄想都来得更加完满。不止是严玉水,严家姐妹都是她的上上签,让她的人生枯木再生。
这几日,白棠将谢意念了多遍,眼下分别她还是说:“你们于我有大恩。”
“我们这样的关系,早不必再说谢字。”严云絮不肯受她的谢。
严玉水也道:“若非要计较,那我也合该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能和妹妹团聚。”
严玉水去岁得以去往佑城瑶台月,全靠在百芳阁碰见了白棠。
那会儿她花名幸娘,是百芳阁的妓子。在更早之前,她名唤香芷,是瑶台月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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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棠至今有过四个名字,泾渭分明地将她的前尘碎成几段。
其中,香芷是身不由己地逢迎和执意要奉出的一点真心。
昔日严云絮初被卖入瑶台月,香芷已在楼中待了三年有余。
被迫易名青烟的严云絮是这座销金窟里新添的囚鸟,看着香芷姑娘赎身,飞出了监笼。
香芷身在风尘中,却钟情恩客,会笃信欢好时的海誓山盟。
于彦道:“待我攒够赎身钱,我就带你离去,双宿双飞。”她便义无反顾地掏出了数年积攒的一点银钱,递到了他的手中,要让他如愿,也求自个儿如愿。
那时严云絮想问问赎身需得多少银两,去香芷姐姐房中打听,瞧见她那儿已聚了不少姐妹。
“欢场中的浪荡子,哪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郎君?”
“这也罢了,你交出自己辛苦攒的银子倒当真是痴傻。你就不怕他拿了银子,撂下你?”
“即便他素日独独要你相陪,但天下青楼何其多,你就能确信,他只你一个相好?”
要真的能脱身的确是好事,但她这样孤注一掷,尘埃落定前,大家难免忧心。
“我信他。”香芷痴情,对于郎深信不疑。可待众人散去,她也曾耿耿不寐。好在于彦并未负她,如期而至,换得了她的身契,携她离了瑶台月。
天遂人愿,一朝脱困,于彦说“香芷”是万万不可再提的往事,给她取了新的名字。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满心欢喜,听得于彦声声唤她“姣姣”,只觉更甚万语千言。却不知,姣姣恰如南柯一梦,梦时是被赎回的珍宝,梦醒贬做鱼目珠。
一个妓子,对旁人惯是虚情假意,却不顾一切要为他从良,大抵没有男子能不沉醉于这样的快事。于彦洋洋自得,真金白银救风尘,更是自认对姣姣恩同再造,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筹。
他心里舒坦,起初对姣姣是极上心的。甚至能称得上如胶似漆,事事关注,像是每一处都要指点着让她脱胎换骨,远不止于一个名字。
只是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
红粉青楼的常客又能对着同一张脸新鲜几时?兴头将将褪去,于彦就摆弄厌了,瞧她处处不合心意。
姣姣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照旧是柔情似水。可他已经完全不似当初,稍有不如意,便推说是风尘女子上不得当面,人也晦气,坏了他的运道。
在外头说错了话,遭人取笑是她的过错;握不住赚钱的行当,入不敷出是她的过错;逛花楼没带够钱,没见着花魁娘子是她的过错;就连急着用饭咬了舌头,都是她的过错……
于彦薄情,生了倦也就生了厌。
姣姣于他,先时是个可心的玩物;后来,变成了一个呆愣愣只能挨打受骂的废物;最终还是货物,一个不会亏本的货物。
她被于彦亲手送进了百芳阁,一笔卖身钱进了他的口袋,姣姣这个名字随之入土。她有了新的花名,叫做幸娘。
再入青楼,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在里头,但绝处逢生,她有幸遇到了严玉水。
严玉水带着画像,来往各个青楼问有没有人曾见过严云絮。幸娘瞧着画中人,认出了她要找的正是青烟。
百芳阁的幸娘给了严玉水线索,严玉水为表谢意,替她赎了身。
这是她第二次从青楼脱身,却是头一遭得了自由,终于能换回自己本来的姓名。白棠,再念起这两个字,恍如隔世。
后来她悄悄回了趟家,家里一成不变的穷苦。小弟还未娶亲,爹娘叫他学学大哥勤快些,别成日闲出屁来,砍捆柴回来也是好的。
小弟张口就回:“我怎么能和大哥比,他有妻有子,自然勤快。你们要真盼着我干活,那就也给我寻摸一门亲事。”。
“拿什么娶亲?”白棠听见娘连声叹气,爹教训小弟,“咱们家可再没第二个丫头能卖出去给你们换聘银。”
“那爹你和娘再生一个呗。”小弟咬着草根,满脸不在意。
几句话听得白棠浑身发寒,见小弟好似朝外头瞧了一眼,她连忙避开,躲着没敢露面。
风越刮越紧,白棠整个人都像被冻僵了,无知无觉地又回到百芳阁门口,才恍惚想起严玉水,忆起严玉水离开前曾说,“若你归家有什么变故,尽管来寻我。”
她往佑城走了一遭,从昔日姐妹口中得知严家姐妹团聚,也替她们欢喜。又听闻青烟回了湖竹县,白棠思虑再三,决定也先往那处去,这才同她们有了这几日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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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不易,重聚后严云絮问起她何以又流落到了百芳阁,白棠刚答半句,便潸然泪下。被困瑶台月已是殊为不幸,但离了它,不过从一处监笼换到另外一处,她认定的良人更是不堪托付。
白棠历经坎坷,习惯了逆来顺受,真正得救,却茫然失措,全然不知日后还怎么过活。
她往湖竹县来,也有想瞧瞧青烟近况的心思,没想到自己真能因此重生。
她再三道谢,是谢这份大恩,不单单是因为严玉水替她赎身,可姐妹俩仍旧不肯领受。
说一千,道一万,严玉水和严云絮都不是施恩图报的性子。白棠只好说,“不谈恩德,那我们就来谈情义。若不是你们,我还是会浑噩度日,不管遇着什么,都不知抗拒,只能唾面自干。”
现下却不一样了,她拉起严云絮的手,就像她眼见金鸿咽气时那样。
“我不会再发抖,定了心神。日后不管再遇何事,我都会敢去拼敢去搏。这是从前白棠决计想不到,决计不会有的心性,是这样的白棠在谢你们。”
白棠款语温言,严云絮反握住她的手,恰如昨日。
昨日她俩见金鸿咽了气,回来后,白棠缓过神来,曾对她说:“原来百般折磨我的人,也会这么轻易丢了性命。”
原来他也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过是凡胎俗骨。之前便是这样的人捏着她们的性命,肆意欺凌取乐,如持傀儡。明明他也会死,甚至是死在了她手里头,但她原先却完全没想过要予以回击,只知道怕,只知道忍,好似生来便是为了任人凌辱。
白棠无比庆幸在得知严云絮要杀金鸿时,鼓足了勇气要求和她同去。
目睹了金鸿的死,于她而言像是一场开悟。
她原本只知一味顺从,好像人生中从未有过要反抗什么的念头,只能任人宰割。
这还是她头一次惊觉,旁人带来的苦难并不是她必须要咽下的果,怨恨也不是只得无奈吞下,她们也能下手反击。即便是最弱者,被打落了牙,也能用那颗牙,拼得对方见血。就算鱼死网破,也敌得过前面那么多年的浑浑噩噩。
严云絮说:“我不知让你也身涉其中,是好是坏。”
白棠却惋惜自己开悟得太迟,要是再早些就好了,在于彦翻脸无情的时候,在爹娘要卖掉她给大哥换聘礼的时候,可惜她还不是如今的白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