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鸿死了。
游远舟颇费了些工夫才找到他,却只寻见了一具尸体。
受命盯着金鸿的差役向游远舟请罪,他只觉自己难辞其咎,是他疏忽大意了。本以为将金鸿留在了县中,又派了人守着,不会有什么大的差池。更紧要的是,他认定凶犯下一个目标必是刘昌,真真没料到金鸿会先丢了性命。
金鸿知道游远舟留了人跟着他,还曾主动相邀,请负责盯梢的差役们和他同桌用饭,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道上一句辛苦,“我心中明白怕是还有误会,大人对我仍有疑虑未消,有劳你们来看着我。”
不单是露了行迹,连带着差事都被说破,两个差役面面相觑。金鸿倒很是通情达理,又道:“也不妨事,要我说两位小兄弟就当同我交个朋友,咱们作伴便是。”
因着此事,差役们曾向游远舟回禀,引得游方直抱怨他这是装模做样。
游远舟闻言却是允了,暗地里跟着抑或是摆在明面上,左右也并无差别,只叫他们记下每日跟着金鸿去了何处干了什么,不可错漏。
说这番话,金鸿自然也有考量,不止是为了装相。
刘昌神神叨叨,说怕是有人在对他们下手。金鸿接到信,巴巴赶回来,每日憋在客舍,又走不得,实在烦心得很。眼见这些时日也未曾有歹人冒头,他欲出去寻些乐子,正巧县令就将人送到了他跟前。
金鸿独自个是不敢贸然外出走动的,万一刘昌说得是真的呢,总得有些防范。身边若明晃晃有衙门的差役相随,事情便不一样了,总不会有人敢当着差役的面下手,他立时能安心不少。
就这般,两个差役被金鸿当护卫使,跟着吃喝玩乐。
他俩先前还念叨这差事不错,直至领命要带金鸿回去,发现他人没了踪迹,才惊得三魂没了七魄。
成日都跟着,一个大活人怎么还能丢了?他二人是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交差。万幸是大人交代要记下的事儿他们并未敷衍,游远舟对着金鸿近日的行踪挨个排查,走了许多地儿,最终寻至一处私园,找到了断了气的金鸿。
金鸿死状殊可怖,头足相就,身体弯曲如弓,走近一瞧更是骇人。
游方看了片刻,偏开头,惶惑不定地问:“公子,怎么瞧着他脸上还似带着笑意?”
游远舟唤人去请孙仵作,先自行上前查验了金鸿的尸身。
只见金鸿四肢僵硬,面部失常,若说是带着笑意,也真能觉出几分。但更精准来说,他这是五官狰狞,像抽搐移了位,以至牵动起了嘴角,才如同挂着苦笑。
粗略探过尸身,游远舟又查现场。
端看房中桌案上摆放的茶水吃食,便知金鸿曾与人会面。只是翻遍金鸿近日行迹,也未曾见他约见何人,此间房舍金鸿先前倒来过一次。
正是春日好时节,此处私园设“看花局”,开门迎客,纵人游赏。十日看花局,不论亲疏皆可进园赏花,又有货郎小贩在园中置摊卖货,热闹非凡。
“昨日我们随刘昌前来,并无旁人作伴,也未遇见与他相熟之人。”差役说得笃定,内里却虚。
他俩和金鸿一同过来时,园中游人众多。书生们呼朋引伴,饮酒斗诗;一大家子老幼齐聚,占了清风拂面的好位置席地而坐;那些摊贩备的货物更是齐全,米糕饮子、饴糖点心,甚至有好些奇趣玩物,引得孩童围在摊前挪不开步;还有适龄男女被父母带着相看,惹得人面与花相映红……满园好景,观者如织,他们不免也松了心神,不曾寸步不离地跟着金鸿。
现下回想,若是金鸿碰见了什么人,片刻间说上几句话,他们未必就能瞧见听见。事实如此,但他俩对视几眼,都默契不提。
他们不说,其实游远舟也能想见。园林旷阔,金鸿和旁人说几句话,抑或是递个信,费不了多少工夫,除非贴身相伴,不然他总能寻到空隙。
防不胜防的疏漏,此刻追究于事无补,游远舟更想弄清这间房舍的来路。他问:“这些房舍园主也允许外人入内?”
“回大人,正是。”见前头的过错好似能糊弄过去,他俩松了口气,忙顺着游远舟的话答:“若是累了,付些银钱,这排房舍也可供游人歇脚。昨日金鸿又添了些银钱,便是在此处用的饭。”
饭后没多时,金鸿便回了落脚的客舍。他俩这些天吃人嘴短,和金鸿称兄道弟,自然也不再像对贼人似的紧盯,竟全然不知他何时又回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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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中人大张旗鼓地找过来,看园的管事觉得情势不祥,当即便吩咐先拦住外人。
他本就胆战心摇,待到眼睁睁看着大人们真在房舍中找出了尸体,更是被吓得瘫软了双脚,靠着外头的树才勉强支起身子。
“你是园中管事?”卢管事汗洽股栗,急溜溜想着要如何向主家交代,一时听见有人问话,一偏头,前刻还在摆弄尸身的县令大人已到了他的身侧。
“回大人,小的卢木,得主家信任,被遣来照管园子。”卢家另有居所,这处园子平日里多是卢木做主。
“此人你可识得?”游远舟问了一句,正要叫卢木随他进去辨一辨金鸿的脸,就先一步得了回复。
“识得。”卢木心慌撩乱,不敢欺瞒,连忙说清来去,“这位金老爷昨日来园中看花,在此处歇息用了饭,离去后晚间又来了一趟。”
卢家私园申时闭门,这看花局外人瞧着热闹,但卢木等人却需比往日更加劳心费神。满园花木侍弄起来不容易,等游人散去,他们还得清理洒扫,若不是会有些游人赏些“扫花钱”,那他们这些看守园子的下人就真是白白花了气力。
园内晚间一向不留外客,但也有例外。“金老爷另留了一笔赏钱,我这才猪油蒙了心,给他留了门,哪想到会引来这等祸事。”卢木悔之不及,三言两语颓态尽显。
死了人的地界,往后怕是无人敢来了,就是转手也当卖不是价。他一时贪心几近毁了整个园子,还不知等主家接到消息,会将他如何处置。
“他晚间来此你可曾瞧见?是否留意他与何人相见?”晚间不同白日,再无游人,游远舟料想兴许能从卢木又或是其他人口中问到些线索,可事与愿违,卢木是见金鸿来了,但就瞧了一眼。
“昨日闭园我去清查房舍,在这间屋子的桌案上,看到了金老爷留下的银钱和信,说他晚间欲借此地一用,并请我们移步酒楼用膳。”
彼时雇佣的短工归家,除却卢木,另还有三人留守园中。都是成日干活出力的,谁不想往腹中添些油水?瞧见金老爷奉上的银子,卢木意动,和其余三人一合计,都盼着他能应下。那么几大锭银子,就是点上满桌子的菜,也还有得剩。
“小的心知他这是想将我们支走,就是没多想支走我们能干些什么。”其实卢木是想过的,也和大家伙商议过。他们一来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整个园子也只有那些花木稀罕,总不会是奔着它们来的;二来,先前他们几次偷溜出去耍乐,园中无人守着,也从未出过什么事。因此,他们未曾多加防备。
“我应下了,跟大伙儿说别在外头逗留太久,我们用完了饭便回。后来,他们先去酒楼,我还在园中守了一会儿,见金老爷露面后径直去了他定好的房舍,不像是有什么坏心,这才放心离去。”
现下说什么都无用了,卢木连叹气都觉是白费力气,只求尽快向大人交代完,让他静静想想该如何向主家求饶。但游远舟又问他金鸿留下的那封信何在,要他速速取来。
游方跟着卢木取信,和匆匆赶来的孙仵作擦肩。
孙仵作为着误判赵新荣喉间的刀痕一事而耿耿于怀,得知大人仍用得上他,他是打着十二分精神,一路都提点自己要处处仔细。而今见了尸身,虽并无难处,他也仔细瞧了,才向大人回话。
“大人,此人是中毒身亡,据他的死状可判,应是死于马钱子之毒。”
毒物多从口入,游远舟指了指桌案,问携信而来的卢木这些茶水点心的来处。
“都是房中常备的。”游人花了钱在此处歇脚,吃食的价钱也囊括其中。卢木走得急,回来时依稀听见仵作说是有毒无毒,连声辩解,“这些绝对无毒,准备茶点时小的还吃了一块。
“这些我都带回查验。”孙仵作不听卢木说了什么,只待将可能含毒的吃食连同金鸿的将尸身一道带回。
分辩无用,卢木不与孙仵作多言,将手头的信与银子都递给游远舟。
大人虽只说是叫他取信,但金鸿塞的银钱,他哪里还敢再留。扣掉饭钱,分到他手里头的就剩这些,卢木尽数取了上交。
游远舟只接了信,摊开看过便知这不是金鸿的手笔。
“今日晚间再借此间房舍一用,事涉隐秘,不欲人知。劳请诸位行个方便,移步旁处歇息用饭,留个僻静无人之所。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游远舟只接了信,字句确是金鸿口吻,但他摊开看过便知,这不是金鸿的手笔。
不仅是因为过目多次烂熟于胸的字迹,更因在抓着信件时候手上觉出的端倪——这纸较之寻常厚了一些。
两张纸粘作一页,游远舟小心拆开,又拆出一封信。
内里这封是刻意留给他的,一张字条,夹在中间,写着“罪同赵新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