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小厨房,严云絮替娘亲煎药。弥散的清苦药味里,她向来人说起:“他派人去奉泰查过我。”
“可有不妥?”严玉水停在旁侧,握起扇子,对着药罐轻摇。
严云絮道:“不妨事,眼下还有利于我。”
她只有孕一次,从未怀过游远舟的孩子。
好似无意说漏的过往,皆是刻意为之的谎言。若是游远舟着人去查了她的过往,必会想起她曾说过怀胎两次,她必得以此换得他的加倍怜惜。
严云絮都赌赢了,既获知了游远舟的动向,又将二人的关系再度推近,甚至是由游远舟主动提起,是他要再续前缘。
一切都还算妥当,只是忆昔抚今,她心中有愧,对一双儿女、应凌秀,还有江子归。
都道江家正妻容不下妾室,到底是她让应凌秀平白添了恶名。应凌秀待她是极好的,她没有被赶走,是自请离去。
去岁初雪时,严云絮产子。她怀着双胎,产程不顺,是应凌秀全程替她撑着,一力知会请来的稳婆与医家,务必先保住她。
她腹内是江子归在世间仅存的血脉,若留不住孩子,江家一脉大厦将倾,但在应凌秀眼里,最要紧的从来是她的性命。
严云絮躺在床榻上,气力耗尽时想同应凌秀说话,半晌才发觉自己原来并未出声。
她好似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汩汩流出的血淌向黄泉,直至一阵婴啼,将她拉回人世。她想,好累,当真像死过一次。
她昏睡了两日,再醒来应凌秀守在床边,给她唇上咬破的伤处抹药。
仅仅两日,恍如隔世,严云絮有些失神,瞧见应凌秀疾疾起身唤大夫,才缓缓发觉自己仍旧活着。
往后就是被精心养着,待她有了好转,应凌秀才同她提起在心里憋了许久的体己话,“是不是想家了?”
产程后半段,严云絮按着大夫的话使劲儿,连喊痛都失了气力。但应凌秀听见了她带着眼泪的呢喃。她气若悬丝,说的是:“姐姐,姐姐救我!”
生死相系时,严云絮唯一惦念的人是严玉水,自然想归家,自然想见她。
调养好身体后,严云絮离了江家。
起初说的是与家人团聚,随时会再回来。不过回湖竹县前,她先往佑城与假母们作别,却听得三十年前的旧事。自此归家不再是为了团圆,而是为了查清一切,了结深仇。
她许是无法再回江家,向应凌秀草草说起。应凌秀见她心意已决,没多劝阻,只说,“孩子我和娘会好好照料,若你后头改了主意,想回便回。”
她生下的一双儿女还未正式取名,应凌秀盼她给孩子留下名字。严云絮没应,她未敢应下此事。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名字是父母为孩子许下的首次祝祷,自取下名字的那一刻起便奉上了自己往后的心神。
她还有必须要查清的旧事,再顾不上其他。
至于江子归,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在难时救她脱困的人,纵使先前有逢场作戏,又有恩情,但被他带回江家后,严云絮是真的在浓情蜜意时生出过爱意。她曾想过,这样也很好。
可惜他早逝,可惜可惜。严云絮想起游远舟说过的阴差阳错,这四个字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降临。
她看着眼前明暗的炉火,往炉中添了根细柴,轻声细语,“要抓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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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还是传唤了刘昌,甫一见他,便问:“你可知罪?”
“大人何意?”刘昌茫然失措,像受了天大的冤枉,只求游远舟能给个明话。
“你可认杀害赵新荣?”
“我不曾做过。”话未说尽,刘昌接连否认。
游远舟将他的辩解打断,“后头的话更紧要,刘老爷耐着性子多听片刻。”他补充道:“凶器是你珍藏的双刃刀。”
“并无此事!”刘昌义正词严,“不管大人再问几次,我仍是这句。我并未做过,事实如此!”
“刘老爷当真不认?”游远舟问了一句,示意游方掏出张纸稿,“我虽未见过那把双刃刀,但似乎寻到了当年为你锻刀的名家,要来了这张手稿。只需照着手稿重锻了刀,让仵作试过,便知锯齿侧留下的刀痕,是否与赵新荣身上的吻合。刘老爷可是要等到证据确凿,才肯开尊口?”
“我……”刘昌盯着游方出示的手稿,面上阴晴不定。那纸张瞧着有些年头,上头确实是他那把双刃刀的形制。大人明显是有了充足的证据,才叫了他来问话。
他当然想要辩驳,但见游远舟的笃定,便知不必等见了棺材再掉泪。赵新荣的致命伤与他的刀痕必是吻合的,没有侥幸。
言尽于此,刘昌深知很难将自己完全撇清,索性直言:“这是栽赃嫁祸,大人明察,有人害我!”
他鸣冤叫屈,声泪俱下,打着腹稿,急于为取信于大人权衡说辞,却不料没等他再多说几句,游远舟便答:“的确有人要害你。”
游远舟确实将刘昌视为真凶,只是缺了几环,未能查明动机。直至前半个时辰,一路查到的凶器被完全推翻。
“大人,大人,快来瞧!”方才孙仵作寻来游远舟,忙唤他看案上的猪肉。
“这是何意?”游方搞不清为何除了厨下,在孙仵作这儿也能瞧见猪肉块。
他不明所以,孙仵作却指着两块猪肉上头的刀口,请大人细看差别,再看赵新荣颈部的刀痕。
“刀口有异?”游远舟勘破了孙仵作想同他说的。
孙仵作答:“正是!”
一来一回,好似猜谜。游远舟不想猜,欲请公子说清楚些。
“大人请看,这是位于脖颈处,杀猪人惯常先从此处入刀放血。”无须游方开口,孙仵作先请游远舟看左侧的猪肉,“此为死前伤,受创出血,创面创周会发红甚至红肿,可见血痕。”
“而这块是寻常售卖的猪肉,猪断了气,再用刀切割,创面色泽不再变化,与正常部位基本一致。”他又提起右侧猪肉的状况,将两者区别说清,向游远舟请罪,“全是我当日疏忽,竟未能察觉赵新荣颈部的锯齿状切痕为死后伤,还请大人降罪!”
分明从大人那接过了小木刀,更知它是比照这双刃刀做的,却只能给大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不能断定双刃刀是否为杀害赵新荣的凶器。孙仵作自个儿心里都过不去,他铆着劲,日夜都想照着小木刀反推回去。
直至木刀被游方取回,他只能再探尸体,这才瞧出异常。
如此紧要的线索,他却蹉跎了这些时日,孙仵作愧悔无地。他自认再无力担起仵作一职,全凭大人发落。
游远舟没顾得上追究他的过错,只再三向他确认,赵新荣的锯齿状伤口确为死后添加,随即传唤了刘昌。
“严德死后,凶手故布疑阵,将嫌疑引向赵新荣。继而赵新荣被杀,你又成了疑犯。”游远舟不吝指正刘昌的说辞,“不单是有人要害你,而是你已然成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他要取你性命。”
“还请大人庇佑!”刘昌惊恐万状,眼瞧着将性命都托付给了游远舟。
“你是否曾与人结仇?”
可待游远舟发问,他明知游远舟要问的是他、赵新荣与严德三人共同的仇敌,却依旧装傻充愣,好似万般为难地说起,“我曾在县衙当差,也抓过不少人,怕是结仇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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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以保护的名义将刘昌留在了县衙,游方领了他去安置,回来忍不住咕哝:“公子,这也没问出什么。性命相关,他竟还敷衍了事,没句实话。”
“他越不提,越是显见他藏着事儿。”游远舟细细斟酌刘昌的言行,究竟是何缘由,让他到了这个关头,仍不愿松口?
“还有什么比性命重要?”游方脱口而出,“若我再好骗些,就真得信了他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他既藏起了双刃刀,又怎会不知情。”游远舟随口应了一句,连游方都听出不对。刘昌不是凶犯,却事先藏起双刃刀,还请了振威武馆的馆主庆武替他作伪,他是从何得知赵新荣的刀口会教衙门找上他的?
“赵家人见过。”游方只能想到赵家人曾来衙门认尸,见过赵新荣喉间的刀痕,“公子,许是赵家人说漏了嘴。”
游远舟并不赞同,“常人见了伤口也难想到是什么凶器造成的,不一定是赵家人。他们两家关系亲密,总有人见过刘昌的双刃刀,若真能认出赵新荣喉间是锯齿伤,早对他起疑了,何必替他遮掩。”
“除了赵家人,就咱们衙门中人见过尸身了,难道是内贼?”
刘昌早前也在衙门当差,他因此与人结仇才招人报复,这话难定真假。但游方琢磨着,“他定是凭借这层关系,找谁给他泄露了案情。公子,我们得查查那些知情的差役。”
游方按不住莽撞心头气,急于揪出内贼,却被游远舟叫停。
走漏的消息是得寻到源头,但还有旁的。游远舟突如其来,联想起另一个人,想起那人的死。
“曲叶彤的父亲曲直,你可知他的死因?”
游方只知曲直死后,妻母也相继离世,刘昌与他曾同在县衙当差,这才收养了成为孤女的曲叶彤。游远舟问起曲直的确切死因,他倒是说不出。
那便细查,游远舟找了陈年旧档,名册记载曲直是因公殉职。
可单就这几个字,不曾提及年月因由,明眼人一看便知事有端倪。
“公子,这是余敏才。”游方找来了当年在县衙任职的书吏。
游远舟将曲直殉职的记档递给余敏才,问起细情。也无须多言,余敏才仍记得此事。
他已年近六十,虽离了县衙多年,但一直将这桩事放在心里。
“还望大人知晓,曲直的记档并非实情。”余敏才彼时便觉不妥,却被要求奉命行事,只好草草写下个因公殉职。但他到底是不愿造假,未将记档编写完备,才能轻易被瞧出疏漏。
奉命行事,身不由己。余敏才在记档上留下的疏漏,或许正是为了来日有人查起。如今游远舟既有疑心,他自然知无不言。
“我当时也问过,得知是衙中差役刘昌求了县令,说是为给曲家留下的孤女一个慰藉。”这个借口听着正派,但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余敏才私下查过,曲直实则是和刘昌一起办私事时出了意外。
究竟是为了慰藉,还是另有内情,余敏才不好说,他只向游远舟言及事实,“曲直死于三十年前,却是在两年后,曲家晓事的成人都离世,刘昌才求了县令,要将他记为殉职。”
游远舟暗自忖思:曲直身死,刘昌脱不开关系。只是,他的死是否和谜团重重的赵家粮铺也有关联?
游远舟一时沉默,余敏才却还有一句,不知当不当讲。毕竟他未曾查实,也只是道听途说,辨不清真假。
余敏才心下为难,还是待到游远舟又凝神望向他,他才说起,“当时刘昌似乎正为姐姐姐夫的家事奔走,但我不知详情,也不知曲直的死同赵家有没有关系。”
他犹犹豫豫,难下断言,却足以让游远舟将曲直先同赵家粮铺联系到一处。
眼下严德、赵新荣之死,当初曲直、陈括之死,都与赵家粮铺的人事相关。
甚至后两者的死因,总括起来都尤为相似。他们都是同友人外出,而后便丢了性命。
相近的意外,极有可能都是人为。赵家粮铺到底藏着什么隐秘,游远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欲再审刘昌。”他有了决断,也没忘了县中还留着一个金鸿。
游远舟让游方去传金鸿,打算分而化之,逐个击破,却不料金鸿未能到场。
金鸿没了踪迹,消息传来,只先称作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