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公子回来时神色如常,游方松了口气。
严四姑娘便是青烟,此事游远舟瞒着高同一行,却未瞒着游方。适才公子匆匆离去,游方便知他怕是去找了四姑娘。
为人妾室,失了夫君,产子后又被正妻赶出家门。这般境遇,游方听了都深觉四姑娘可怜,公子同她是旧识,闻言定是更为揪心。
游方成日跟在公子身边,早就猜测公子是否对四姑娘有情。眼下倒不必再琢磨他们的前事了,因为公子对他提起,“下次见了四姑娘,你可以同她说说你兄长的近况。”
“四姑娘识得我兄长?”游方问了一句,又道该是如此。要说公子何时与四姑娘相识,必得是公子赴京赶考的那些时日,那会儿不正是兄长陪着公子。
游远舟颔首,“她是我和游义的恩人。”
昔年他远赴春闱,因染了风寒,错过了与同窗结伴上路的日子,只得另寻了同路的商队一道。和商队同行本是为了安全,不料反倒是遭了难。
他们在山道上遇上了打劫的贼众,行商们见惯了风浪,愿留下买路钱,谁知贼首却不应,到底是交了手。商队走南闯北,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但一干好手竟都不敌。
刀剑无眼,游义见势不好,拼了命为他开路,被打伤了腿,也只护得游远舟只身逃脱。
元月里,游远舟跌跌撞撞翻过山头,满身落魄赶到佑城,却瞧见了商队的大管事潘强。
被抓的人安然无恙,还先他一步到了城中,游远舟认定潘强里应外合通了贼匪。他怒气冲霄地上前拉扯,才知商队的货物与人都被扣下,贼首问哪个能做主,这才揪出来潘强,叫他去取了赎金换人。
“我只有两天的时限筹钱,游公子你莫耽搁了!”潘强急得跳脚,汗流了满头。往日商队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这条道他们也不是没走过,未曾遇过这样凶恶的劫匪。
弟兄们都扣在人家手里,他只能到处奔走,向有过往来的商家、银号尽力多筹措些银子。送他来佑城的贼人还在城外等着,那贼首说了,若两日后不见他带着银子露面,仔细人质的性命。
潘强一心要交赎金,但游远舟觉得屈从恶徒不是正理,他要去府衙报官。
游远舟欲携大管事一道去府衙上说清原委,潘强不从,两人又是一阵拉扯,最终还是游远舟不敌,潘强撇开他,继续东奔西走。
没能说服潘强,游远舟独自去了府衙,可连官尊的面都未能见上。
差役们不问他为何而来,抬手驱赶,道是今日休沐,要他明日再说。
“百姓报官却不受理,公门难道是白开的!”游远舟涨红了脸,他从未想过会受如此对待,激愤下说了几句,下一刻便被两个差役架着丢远了,只得一句警告,“让你明日来就得明日来,要再纠缠,抓你进牢狱。”
“后生,大老爷的确不在府衙,家去吧。”街边年迈的摊贩看不过眼,扶了他一把,劝他不要再硬往里闯。
游远舟爬起来,望着进不去的官府大门,悲愤交加,到底没再上前,他转而寻去了府尊的宅邸。
那日府尊宅中宴饮,门卫一看他衣着,二向他要帖子。游远舟没有请帖,一身狼狈,又被拦在门外。
他请门房代为传个话,他有要紧的案子求见大人。门房一口回绝:“什么要紧的案子都等明日去府衙说。”
“我兄长的命被贼人扣在手里,我等不得,还请通传。”
游远舟再三求情,门房只答,“说了明日!此时放你进去,败了大人饮宴的兴致,你我都落不到好。”
游远舟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了严云絮,他是焦急万分的落难人,她是前来献艺的座上宾。
严云絮抱着琴,身后跟着两个护卫般的人物,门房见了忙迎上去,赔着笑问:“青烟姑娘怎么才来?”
趁门房说着话,游远舟寻隙往里硬闯,两只脚没能都迈进去,就被拦下。他与青烟姑娘擦肩,只觉她是粉妆银砌,以色事人,偏他还听得她向门房问起他的来历,门房逗趣似的将自个儿的事儿说给她听。
严云絮在宴上抚琴助兴,众人饮酒,又要以诗相和。她斟酌片刻,向府尊提起:“适才倒是瞧见有个书生在外头求见。”
她开了口,大家都道是书生这为在府尊面前请好自荐而来,酒酣耳热,府尊心中畅快,便着人叫他进来。
游远舟匆匆入内,忙向大人行礼,步至青烟姑娘身侧,却听得她低声提点:“切记待到宴后再提你所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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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游远舟细想,他行完礼,就听府尊大人点名,“你是读书人,不若作诗一首。”
众人纷纷应和,要他以今日饮宴为题,更有甚者,要他以诗夸赞青烟姑娘色艺双绝。
十年苦读全似街头卖艺,游远舟深感受辱。他攥紧了拳头,正欲道明来意,却被青烟抢了先。她说:“袁老爷抬举,小女子不通文墨,怎能入诗?”
“青烟姑娘过谦,谁不知你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这一打岔,无人再留意游远舟,他心慌意急,高声道:“府尊大人容禀,学生为报案而来,不愿赋诗!”
闯进这样的愣头青,实在扫兴。他却仍振振有词,“光天化日,杀人劫掠,强索赎金。大人,这等凶犯不得轻赎,还请大人即刻派人镇压匪徒,救人性命!”
好好的宴饮,尽数被他毁了。宴不成宴,府尊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问,“果真如你所言?若真遇到了劫道的贼人,怎么偏偏是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逃过一劫。”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游远舟道明是兄长舍身相护,说现下商队管事潘强亦被放回在城中奔走筹措赎金,又催促道,“大人,兵贵神速,耽搁不得。”
“不急。”府尊哪里会受他支使,命人去寻潘强前来问话。
严云絮不料她多嘴请进来的竟是不听劝的蠢货,在他又要出言催促时,直接凑近,轻声叫他闭嘴。
不单是严云絮,席间众人观游远舟也是神色各异。
有人怕他惹得府尊不快,牵连自己;有人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一场好戏;也有人满心鄙夷,百无一用是书生,还真将人读傻了。
潘强被唤至府尊宅邸,途中已被提点,说游远舟毁了大人精心筹办的盛宴。
“游小友要我即刻派人剿灭贼子,你与他同为苦主,你说,你欲如何?”
潘强听得府尊发问,汗流浃背,他一介草民,有什么胆子支使为官的办事。他南来北去,到底比游远舟圆滑,不提其他,只跪求道:“大人,旁的不提。小的只求大人容小的先交赎金,换了人质出来。”
他是乖觉,愿交赎金,愿息事宁人,不给大人添不痛快。
“大人,求大人成全。”府尊不言,潘强再三拜请,这才被应下。
“深谢大人!”潘强抹了把汗,躬身告辞,转身后按住游远舟要将他带走。
“不是这样,不该如此,大人……”游远舟不愿离去,潘强几近是强拉着他离去。
严云絮又按动琴弦,盖住了他的声音。
被扣住的货物无法赎回,万幸潘强送去的银子换回了人质。
大伙都受了伤,被带到医馆救治。游义伤在腿部,躺在床上,不能挪动,看着尤为心惊。
“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再去报官,人能救回来已是万幸。”只这几日,潘强鬓间就添了白丝,他对游远舟好言相劝,“游公子你科举要紧,耽搁不得,我会另寻商队,让他们带你赴京。”
潘强安排妥帖,游远舟却非要撞破南墙。
他不懂,若劫道的贼匪不得伏法,行道的商人不得庇佑,为官者不为百姓做主,那他读书科举是为了什么?为了如府尊一般享乐饮宴吗?
他觉得不该如此,这世道不该如此,为官者不该如此,受难者不该如此。
游远舟开始每日前往府衙,执意请府尊剿匪。
府尊不曾拒绝,但今日说要着府兵练阵,明日说未凑够人,后日说要先摸清贼人布置,游远舟哪里不知这是在有意拖延。
他惹了府尊不快,游远舟并非不自知。但他仍要坚持,大失所望时甚至对游义说起,“大人不欲剿匪,如此推三阻四,恐有官匪勾结之嫌。”
“公子慎言。”青烟姑娘不知何故出现,提醒他说,“污蔑朝廷命官,府尊可将你问罪。”
“又有何惧?”游远舟不以为意,此言并不能将他劝退。
严云絮瞧了游义的伤势,闻言摇头,“当日若不是见你救兄长心切,我万不会助你登门。不料你是这般迂腐,真是悔不当初。”
游远舟挨了骂,又骤然知晓自个儿被请进门是受青烟姑娘相助,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游义先开了口,“我只是下人,多谢姑娘相助公子。”
“我早将你视若兄长。”游义躺在床上,支起身向青烟姑娘致谢,游远舟忙拦住他。
严云絮冷眼旁观,又将话头对准了游远舟,“你视他为兄,难道你兄长豁出命去,就为了你如今‘直言不讳’开罪府尊?他折了一条腿,不是要换你飞蛾赴火尽干蠢事的,寻死也莫牵累旁人。”
“姑娘,公子自幼读圣贤书,难忍不平事……”游远舟沉默,是游义替他辩驳。
严云絮话却还未说尽,她走到他跟前,与他对视,轻声道,“为官不忠,为富不仁,受难者万万千,你又当如何?公子,读书万卷以期金榜题名,你有更该做的,忍得一时才能管更多不平事救更多苦难人。”
严云絮言尽如此,她外出也不得自由,不再耽搁,自顾离去。
游远舟缄口无言,游义却知青烟姑娘已经劝住了他。“公子,我不治了。”游义主动说起,“余下的银钱你还得上京花销。”
游义完全愿为他舍下自己的一条腿,遇袭时如此,此刻亦是。游远舟红了眼,他这些时日执着的书生意气,未尝不是一种自私。
“不必担心。”他垂下眼抬手为游义盖好了被褥,“我寻些差事赚些银钱便是。”
游远舟典当了玉佩,寻了个书铺抄书,所得寥寥,心却静了。他寻到瑶台月,要向青烟姑娘道谢,可囊中羞涩,连门都进不去,还是楼中姑娘听见动静,和青烟说起,严云絮才和他见了一面。
“你想挣钱?”严云絮问他,不待他答,又说起,“管事欲邀公子来瑶台月赋诗作画,你可愿意?”
游远舟讶然不解,严云絮替他解惑,“你宴上不愿作诗,开罪了府尊。瑶台月欲办文会,若你来,有的是人想作弄你向府尊卖好,你能忍便过来。”
“这是谁的主意?”
游远舟心有猜测,听见她答,“我向管事出的主意。”他能挣钱,瑶台月更能,管事应下了。
“多谢青烟姑娘。”游远舟再度作揖,他领受了青烟姑娘的好意,更对她生了情意。
春闱日近,游义随商队返乡,游远舟赴京。离去前,他说来日高中必娶青烟为妻。楼中姑娘与假母们还给他凑了些金银,说是为青烟添的嫁妆。
游远舟适才匆匆找了严云絮,他提起自己第二年才得高中。严云絮也话及当年,“你一去不回,她们劝过我,说世间书生皆薄情,她们赠你金银,便当是给我买的教训。”
山水万里,难通心意。
游远舟喉间生涩,哑声说起,“我曾给你去了信。”
“你收到过你的来信。”游远舟以为去信未至,才使她另嫁他人,严云絮出言否认,“你说科举未中,要我再等等。”
游远舟初至京城,伤了手,以致榜上无名。他当街拦下欺凌百姓的纨绔,虽挨了教训,但因祸得福,入了恩师青眼。恩师提点,来年圣人立太子将开恩科。
此事他不好在信中提及,没有明说,只说不会让她等太久。
“但我等不了你。”严云絮摇头泪流,“府尊景欲为我赎身,将我赠给一位旧友。”
这必是受他牵累,游远舟心如刀绞。他还曾以为是她朝秦暮楚,弃他而去。万幸还能再相逢,还能将一切说清。
春风起,满地梨花飘,他说,“误会重重,阴差阳错,不如我们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