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鸿带着两个差役四处寻乐子,严云絮和严玉水得以远远瞧了他几眼。
虽还不能断言这人究竟是不是金大,严玉水却说:“我见过他。”
说起来也没隔多久,正是去岁在百芳阁有过一面之缘。“那会儿替幸娘姑娘赎身,我瞧着百芳阁的东家倒像是暗中按这位金老爷的意思办事。”
替姑娘赎身这样的事儿,严玉水也算做惯了。寻常都是向楼中管事或东家道明来意,待他们报个价,她送上银子,两厢妥当,偏那百芳阁不同。
“我从幸娘处打听到了你的下落,便唤来龟公说要为她赎身。结果没等来东家出面相商,依旧是龟公将我请下了楼。”
化名云随的严玉水与幸娘在楼下厅中露了面,东家冯顺高声道:“今日,这位云公子欲替咱们百芳阁的幸娘赎身。诸位,你们说,幸娘值当多少赎银?”
他这一声张,众人瞩目。好事者闹哄哄叫价,冯顺耳听一声便跟着喊上一句,幸娘的赎银自百八十两,直奔三四百两,眼瞧着还未到顶。
这样下去,没个尽数,幸娘心里头着急。她道:“若要价太高,姑娘就由我继续在这儿待着罢。”她透露青烟的下落只因自个儿知道,本也不图别的。要价实在太高,她不能让人为她白花这些银钱。
“别急,”严玉水让她稍安勿躁,“总会有个数。”闹这一出应当是为了抬价,但冯顺总不会将价要得过高,谈砸买卖。
果然,等到大家伙将赎银抬上了近千两,冯顺满脸堆着笑一抬手,“多谢诸位盛情,云公子与幸娘郎情妾意,我百芳阁自然要成人之美。千两银是强人所难,不若这样,诸位也做个见证,六百两,云公子可将幸娘从百芳阁带走!”
严玉水二话不说掏了这六百两,留意到的一点蹊跷也未曾放在心上,直到眼下同严云絮提起。
彼时冯顺几近将整个百芳阁环视一圈,看似是在回应大家伙的叫价,但她注意到冯顺的目光在其中一处停留得长些。她留心去瞧,楼上那人站在窗边,像看热闹,而他搭在窗台上的右手有意无意动着食指,分明敲了六下。
那人正是她们方才瞧见的金鸿。
“他才是百芳阁背后的东家?”
“十之八九。”严玉水跑生意也见过这样的门道,或是身份不适宜出面,或是不愿出面,便会在明面上支个人坐镇,自己私下掌控全局。
严云絮相信严玉水的断言,也信自己的猜测,眼前露面的金鸿极有可能便是早年间不知去向的金大。
他如今为何回来?同刘昌因何会面?她斟酌着这些事儿,半道又被严玉水叫住了。
她俩分头回严家去,严玉水先走一步,此刻在路上拦住她,神神秘秘只道一句:“客从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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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俩都傻了不成?”严玉水在巷口遇见了来人,当即没再往家里头去,而是就近找了酒楼,要了个雅间寻上严云絮来同她相见。但二人见了面却是相顾无言,倒急了她这个中间人。
“是我口拙。”严云絮应了一声,实在没想到,她俩还能又在湖竹县重逢的日子。
当初在瑶台月未有好景良时,如今再见难免感慨万端。她俩应当说些什么的,却都不知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像初见般先互道了姓名。
她说:“许久未见,我姓严名云絮。”
她答:“你唤我白棠便是。”
自此,瑶台月的青烟与香芷终于能唤一声她们自个儿的姓名。单唤了一句,白棠泣不成声。
往日她们在楼中也曾这么一道哭过,后来于彦翻脸无情,白棠更是没少掉眼泪,但她心里却无端觉得现下与从前都不尽相同。
哪里不同,她道不明,接过严云絮递来的帕子抹了脸,才说起:“我去佑城听她们说你回了湖竹县严家,就想着来看看你。”
“既来了,合该好好叙叙旧,也在这儿待上一阵子,瞧瞧我们县中的风景。”之前替白棠赎了身,分别前严玉水问起她的去处,她说要家去。现下严玉水见她是孤身而来,便清楚她大抵是无处容身了。
不便将白棠迎进严家,严玉水让她俩先说着话,自去寻了旅舍为她安排了一间上房,又实打实往里添了许多用得上的物件。
白棠暂且在湖竹县住下了,重逢第一日,严云絮问起她又是怎么辗转成了百芳阁的幸娘。白棠道是自己有眼无珠,没弄清于彦究竟是什么嘴脸,就一厢情愿随他而去。
“你这样可不成,”白棠还没说清来去,先被严玉水打断,“你该将于彦骂个狗血淋头,怎么如今向我们说起来,只怪自己识人不清。”
简单一句,叫白棠愣了神,她瞧瞧严玉水,又望向严云絮,好一会儿才巴巴挤出一声:“我没想过。”
纵使被于彦亲手送进了百芳阁,她哀痛欲绝,心间翻起最多次的念头也不过是悔不当初。
她后悔自个儿一意孤行,弃假母们和姐妹们的好言相劝于不顾;后悔轻信那些花言巧语,迷了心神辨不清真假;也怪自己蠢,遇到了恶人,还搭上全部积蓄与真心。
被困在百芳阁受难的那些时日,她悔过也怨过,但从来都是责怨自己,就连于彦对她做的那些恶事,也觉得是自己有眼无珠的报应,是她活该。
“我一厢情愿撞在他手里,是上赶着受罪。”她这样说。
“我的傻姐姐,你是真傻了不成。”严玉水怒其不争地摇头,“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这才是正理。要照你的说法,天下间招摇撞骗、无恶不作的凶徒都没错处,只怪那些被骗被害的犯在他们手里?”
白棠无言以对,严云絮又问:“倘若当日不是你,而是我,又或是楼中其他姑娘,用尽银钱跟着于彦离去,经历了后头那些事儿。待你知道了,难道会说是我或她们活该?”
“自然不会。”
“那你又为何说自己活该?”
“我……我真没想过。”白棠一句都答不上来,头一次想着是不是该悔恨从自个儿身上移开,去怨愤于彦,那个欺她辱她害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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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棠离了瑶台月后的境遇,一桩桩一件件多是些伤心事,严玉水听了张罗着要带她多逛逛散心。
湖竹县临水,今日她携白棠游湖,待离船踏上岸,正好买上一尾现捕的活鱼,带去饭铺让店家烹一锅鱼羹。
“就在这处用饭。”严玉水将鱼递给店家,问白棠还想添些什么,又见一旁有人担着竹筐在叫卖野生的酸果子,旋即去买了一捧。
“这果子我们从前常吃。”她转头回去同白棠说起,却见白棠不知何故离了原本的竹凳,侧身站在饭铺墙边,像是刻意避着什么人。
严玉水朝外头瞧了几眼,没弄清状况。还是白棠落座后悄声说起,“方才好似瞧见了一位百芳阁的常客。”
严玉水茅塞顿开,这餐饭她选在金鸿暂住的客舍周遭,原想着能一举两得,既让白棠尝了本地菜色,又许能顺道盯着金鸿。可白棠明明就在她眼前,她真真是舍近求远。
“你说的可是金鸿?”她问了一句,白棠点头。
于是,饭后严玉水唤来了严云絮,在白棠房中叙话。
“那位金老爷常去百芳阁,我不愿在这儿和他相见,才避了一下。”白棠望向去街上买酸果的严玉水,金鸿打从饭铺走过。她认出了他,顾不得金鸿有没有瞧见自己,下意识便躲开了。
见她这样,严云絮问了一句:“他左手可是生着六指?”
“正是,他左手较常人不同,我瞧过,是多出一根尾指。”
金鸿就是消失的金大,确凿不移。严云絮的猜测得了印证,一旁白棠反问道:“你们也和他相识?”
她实在不愿再见到任何一位“恩客”,骤然在湖竹县撞上了本该待在红石县的金鸿,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并不相识。”严玉水知晓严云絮不愿将白棠直接牵扯进来,找了个由头,“不过是为你赎身当日在百芳阁有过一面之缘,我们眼下问起他,只是想起先前打了个赌,正和他有关。”
“什么赌?”白棠好奇她们的赌局因何扯上了金鸿。严云絮答:“她同我说起那日的情形,说这金鸿才是百芳阁背后的东家,我不信,随口同她做了赌。也是今个儿才想起来,赶巧来问问你。”
“是这样,是他,原来是他!”白棠打翻茶盏湿了衣裳,却弃之不顾,念念有词。
“他?金鸿他是不是做过什么?”本是为了遮掩过去,顺势再问些金鸿的事儿才用了这样的说辞。严云絮没料到这句话会让白棠全然失了神,她拉起白棠的手,竟发现白棠在发抖。
茶盏里满当当的热茶淋下,白棠却遍体通寒。还是严云絮紧握到有些发疼的双手将她唤了回来,她才说清,“原来金鸿才是百芳阁的东家。”
“我一度以为他有几分善心,若不是你们今日说破,我怕是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白棠初到百芳阁,金鸿便叫了她伺候。他算不上难伺候,白棠始终小心相待,末了得了一串金鸿扔来的赏银。
百芳阁对姑娘们极为严苛,不准私藏分毫财物。白棠得了一串钱,次日就交给了东家冯顺。但冯顺只是握着数了数,便问她还有没有私藏。
“没有。”白棠咬牙摇头,冯顺望着她,丢出一个好字,转脸立即唤了两个龟公去她屋里头搜。
房里被翻得横七竖八,白棠藏在床脚的几文钱没能躲过,她落了顿罚。
青楼里的手段,必要让人撕心裂肺,身上还不留痕迹,不耽误接客。白棠受了罚,金鸿再同她独处,还道他都听说了,百芳阁的规矩太大,不过几文钱何必这么折磨人。
他又给白棠留了钱,说权当给她养伤。这次白棠没敢再留分毫,尽数都给了冯顺。
金鸿一贯是出手大方的,除了赏钱,后来还赠她一朵珠花,他说:“此物不算赏银,你许是能留下。”
白棠心知大抵是留不得的,但又存着几分侥幸,还是将珠花藏下了。
许是她做贼心虚,面对东家时没应对妥当,又露了端倪。总之那朵珠花她到底是没能藏住,又受了罚,加倍的惩罚。
“那次过后我就再也不敢了,就算捡着了一文钱,都提心吊胆地想着定要给东家送过去。”白棠自那时起是真的怕了,往后金鸿还给她送过赏银和首饰,她尽数都双手奉上交给了冯顺。
“我道是不管他送什么,我都留不住,还曾说让他无须再送。却不知他本就同冯顺是一伙的,前脚给了我,后脚告知冯顺,一顿罚早等着我。”白棠说着,几乎咬碎了牙,她真是恨自己痴傻,入套多次被作践多次,却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