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县衙去,严云絮就挂了心。二嫂虽说和离一事叫她知晓了,却不必她劳心,但严云絮每每想起二哥拂袖而去的怒气,都深觉此事难办。
若不能两家平和商议,大概便要对薄公堂。为此,严云絮每至县衙,都想寻隙请教大人:如果因着父亲犯案,嫂嫂上了公堂要求和离或是义绝,按律该如何处理?
她心有挂碍,却接连两日都从小花处得知,大人还未回到县衙。眼见都将近两日了,大人定是被什么事情牵绊着,纵使严云絮再着急,也只能先按下。
如此,要送小花去若水斋的事儿完全定下前,也不好多说,严云絮只问:“小花,若是念书需要离开县衙,甚至离开湖竹县,你可会愿意?”
“我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小花年岁上小些,想得却清楚,“大人将我留在衙中,本是看我可怜,我也没有长久赖在这儿的道理,离开县衙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小花瞧着严云絮,有些难为情,“只是若要叫我独自离开湖竹县,我应该会有些害怕。”
“知道了。”严云絮得了回答,心中盘算,若真能如二嫂所言,她顺利和离,再得大人允许与小花一起去往若水斋便好。有了二嫂陪伴,小花不必害怕,她也相信二嫂会善待小花,只盼大人能早些回来才是。
严云絮等着大人露面,那厢游远舟实在也是千头万绪。
昨个儿一早,县中几位人市掌柜一并邀他赴宴。纵使心知名为宴请,实则是为试探虚实。但游远舟也不得不承认,这场宴席丁海确实是花了番心思。
几位掌柜当中,为首的名叫丁海,宴席便办在芦根村中他的一处庄子。既在村中,便着意野趣。席面置在屋外的草棚,视野开阔,一派春色。菜式瞧着也并不一味铺张,而求新鲜。现摘的春菜,刚抓的鸡鸭,甜柳叶并鸡蛋摊成小饼……每道菜都是恰到好处的用心。
待到酒酣耳热,宴席过半,丁海装作不胜酒力,趁着醉意,说自己与丁善发毕竟是同宗,跌跌撞撞地起身向行礼道,“我在此腆着脸向大人求求情,不知能否从轻处置?”
“老丁,说什么呢!”一旁的人扯了丁海一把,“大人,老丁实在醉得厉害,醉话做不得数,我替他先向大人告罪。”
“无事,难得聚在一处,正好与大家说说此事。”游远舟闻琴知雅意,大伙儿与丁海一道做了戏,他实则也是为此而来,刚好顺着局面,直接提起丁善发的判罚。
“布告已出,不可转圜。况且,须知这已是轻判。”
一句轻判,叫大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丁海告罪,“我酒醉失言,不知大人已对丁善发网开一面。”
话毕,有人趁势问:“大人,这轻判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丁善发铺中的先前未经登记的旧例我便完全无从查起吗?没尽数追究,便是有意放他一马。”
游远舟这样说,众人心知丁善发是没得救了,但谁又真管他死活。他们琢磨着,大人这意思,怕是不会追究前事。可这未尝又不是敲打,丁善发的旧事大人能查得,难道他们铺中经手的买卖大人便查不得?
如此美食美景,也不知有几人真尝出了其中滋味。离了庄子,游方长长呼出口气,直言这顿席面用得也太累了。他念叨了几句,又说:“只盼他们能按律行事,才不平白来这一趟。”
“他们会的。”游远舟心知为首的丁海是聪明人,会明白他不追究前事,便是有意握着把柄以观后效。
“这样最好,”公子说了,游方便信,又催促说,“咱们快些回去,手头的命案还没个进展。”
他着急想回县衙,却到底没能出芦根村。
没走多远,他俩先撞上了寻人的仆从。游方下马上前打听,一问才知,他是赵家的下人,竟是赵霄的幼子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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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先前听着芦根村耳熟。”游方喃喃念了一句,这才想起,赵田曾提起这赵家长子赵霄便在芦根村休养。
“公子,去瞧瞧吗?”
不待他问,游远舟已然先叫人指了路。赵田也说过,如今只赵家大公子生了儿子。赵新荣被害,若此时唯一的孙儿失踪,难免会有什么不测。
他们赶到时,赵霄正咆哮如雷。卫慧在旁出言劝慰,反惹得他骂道:“没用的东西!往日只知你下不了蛋,没想到你眼睛也是白长了,连个人都看不住!”
游远舟打断了赵霄的怒叱,待到他表明身份,赵霄与卫慧都面露惊疑,像是不知为何县令此刻会身在此处。
他没向二人解释,而是说:“令尊刚被害,眼下还是最紧要的还是尽快找到令子。”
“什么意思,”赵霄慌了神,忙问,“大人是说害了我父亲的凶犯绑走了元容?”
“只是有此猜测,并不一定是这样。”
“求大人替我们找找孩子!”赵霄哪里还听得游远舟的解释,若元容真被那等凶犯绑走,说不得已经丢了性命。
卫慧慢了一步,也跟着跪下,游方劝他们起来,再怎么说都得先告知大人情况。
“今日午间,我想去找元容,但他不在房中。结果问了一圈,谁也没瞧见他。”
游远舟闻言问:“你并不知元容是何时失踪的?”
赵霄点头,推了下卫慧:“平日元容都是由你照料,你来说!”
“是,”卫慧补充道,“晨起元容与我一道用了早食,后来他便自己回了屋。”
“中间几个时辰可有人见过他?”
“没有。”赵霄和卫慧早已问过了。他们在芦根村住着,只三四个下人使唤,许多活计要做。平素这个时候下人都忙着,元容也没有不叫人跟着伺候的习惯。
说清了来去,游远舟安排道:“将人都先叫回来吧,先仔细问问。”
赵霄依言唤回众人,游远舟瞧着,除了仆从,里面混着的竟还有几位小姑娘。
“这几个是小女。”卫慧向大人介绍,几位姑娘依言向大人见了礼。
四个仆从,卫嬷嬷与丫鬟月华是跟在卫慧身边的,游远舟先问了赵财与赵进此前的行踪。
“我二人挑了水,劈了柴,弄完这些事儿,赵财修剪了廊下的花木,我出去买了些食材,回来交给卫嬷嬷后,我们便回房听差。”赵进一口气交代了。
再是卫嬷嬷,洗衣做饭都仰赖她,也是忙得不落脚。至于月华,她倒是清闲些,但几乎都与几位小姐待在一处,教她们刺绣织布。
村中房屋布局简单,赵霄这儿勉强能算是二进院落,只一处宅门。赵进修剪花木时便是在进门游廊处,后来与赵财回倒座房,若有人进出大门,避不开他俩的耳目。
“元容有没有自行外出?另外,今日可有人上门?”游远舟问的是赵财与赵进。
“小少爷并未外出,”赵进答,“五子来找过老爷,没一会儿就走了。”
游远舟望向赵霄,立时听到他说:“五子来与我说了些话,他就是这芦根村的。”
“麻烦赵公子带我四下转转。”游远舟并未着眼与五子的身份与来路,若他离开时带着元容,赵进必会瞧出端倪,并不是他。
赵霄为游远舟引路,卫慧让卫嬷嬷与月华送小姐回房。游远舟离开前与游方对视,游方心领神会,跟上了赵进、赵财。
先前游方在路上遇上的便是赵财,他们二人出来寻找小少爷,却不知该怎么找,只能没头没脑地在村里四处奔走。这会儿游方托他们为自己介绍芦根村,没走多远,他便凑上前去搭话:“怎么刚才小姐们也都被派出来找弟弟?刚丢了儿子,赵老爷和夫人就不怕女儿再丢了?”
“姑娘怎能和小少爷相比。老爷女儿多,可就只这一个儿子。少爷都丢了,他哪里还顾得上担心女儿。”赵进比赵财话多,乐意和游方说话。
“赵老爷不担心,那夫人呢?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夫人也厚此薄彼,只偏疼儿子?”公子差自己出来,定然是有事想问,游方心中有数。可他拿不准公子想知道什么,便先紧着自己眼瞧着奇怪的地方拐弯抹角地打听。
果然,赵进见赵财走远了些,压低了嗓音告诉游方:“不是夫人亲生的。”
游方忙问:“哪位不是夫人亲生的?”方才露面的四位小姐眼瞧着年岁都相差不大,赵霄方才又那般骂赵夫人,这里头果然还藏着事儿。
“都不是,”赵进解释道,“家中那几位小姐和小少爷都不是夫人亲生的。夫人只怀生过大姑娘一个,大姑娘早些年就嫁人了。”
游方虽存心打探,却也没想是这么个回答,“可未在贵宅瞧见姨娘啊,这么多孩子,是谁生的?”
“没有姨娘。”原本赵进说起来,还有些遮掩,但接连聊了几句,提起这茬,他反倒像是放开了。
其实这些事儿十几年前芦根村有许多人知晓,真要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秘闻。“老爷执意想要个儿子,但夫人自打生养了大姑娘便再无所出,所以老爷找了许多人来为他生孩子。都是附近村里的姑娘,事先说好了,给不了名分,生下孩子便得一大笔钱。”
“竟也有人愿意?”游方大吃一惊。
“穷苦人家哪有什么愿不愿意。”赵进还觉得游方问出这话是他少了见识,“多的是被家人送来,自己心里不肯的。他们就指向我与赵财,对着女儿姊妹劝说,也不用你像他们那样卖身为仆一辈子伺候人,就只生个孩子,怀上了好吃好喝地养着,生下来还能给家里换一笔钱,有什么不肯的。再有,送过来也不一定就能成事,老爷还仔细拣选着,只留了端庄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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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得了儿子后,赵霄才不再找人。”游方百感交集,会合后,游远舟又问了赵财几句,游方寻隙将事情告知公子。
他提起赵进的话,喟叹:“我觉着有什么不对,但说不出。”
“生个孩子,为家里赚一笔钱,这话听着,生孩子像比种菜还要轻巧,哪有这么容易。她们被家人送来,可换回的钱,事后她们又能拿到几分。”游远舟不知在受了苦痛后,她们又过得如何。十月怀胎、迫不得已,一切都在那句“穷苦人家的自愿”中消散了。
“大人,你可有头绪了?”
元容迟迟不见踪迹,这位县令大人说要帮忙寻找,赵霄原本是存了指望的。听大人提出要四下看看,他连忙带路,就盼大人能瞧出什么线索,可不想大人最为留意的就是家中这方寸之地。这点地方,他们早翻遍了,就是不见人,才出去找。
游远舟迟迟不曾往外挪步,而今他俩主仆又凑在一处说话,也不知是说什么。眼瞧着天都快黑了,赵霄面色不虞,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来问,“大人,家中看过了,我们眼下该往何处找?等天色暗了,就不好寻人了。”
“正是。”游远舟叫赵霄取来执笔,随即叫游方画下了芦根村大致布局。
“方才游方随赵进赵财两位外出瞧过,”游远舟向赵霄解释着,继而圈出了几个地方,“这几处,要着重去找。”
眼见被圈出的几处方位,赵霄深感五雷轰顶。除了村尾的破屋、中间的磨坊、晒谷场这类地方,竟还有河岸与远处的坟地。
他颤抖着问:“大人,是不是……你是不是认为元容已经遭了不测?”
“事不宜迟,先去找吧。”
赵霄叫出了家中所有人,游远舟为他们各自分派去处,还特意交代,“天快黑了,小姐们独自行动不安全,卫嬷嬷、月华你们各陪着两位小姐。”
赵霄嫌她们麻烦,心里头焦急万分,等不得细听安排,先行叫上赵进、赵财出了门。
一行人行色匆匆,各奔其处。原本,游方也与他们一并外出。但没走几步,他不知何时跟上了卫慧,拦下她说:“赵夫人,请随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