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五里雾中(七)纷乱
姚一十2024-02-03 11:004,715

  翌日,江巧唤了一众人。严云絮不知何事,方坐下就听娘亲说,“分家一事,一直悬而未决,如今不若便由我做了主,分家吧。”

  严云絮忙看二位兄长,他俩相顾无言,半晌,严修文先行开口:“那该如何分家,不知母亲心中可有个章程?”

  “不必问我,”江巧身后塞了个软枕,歪靠在椅背说,“怎么分你们两兄弟自去商议,只一个,每年留些份例给玉水与云絮,切切记着,她俩是你们嫡亲的妹妹。”

   

  严玉水早外嫁了,与夫婿一道经商,手头宽裕,而今这话,大家皆知是为了谁。严云絮望着娘亲,不由得红了双眼。

  耳边,两位兄长皆称是。严志思虑一番,想着不若他与二弟仍这样各司其职,待到年末,将田亩与粮铺收益并在一道,分予三妹妹四妹妹各两成,剩下六成,他与二弟各半。

  他如此想,当即出言与二弟商量。严修文岂能答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严玉水凭甚还能再分家产,还有四妹妹严云絮,青楼失节,让她在寺中老死本就是宽宥,现下分割进益,竟也有她两分?

  再有,他瞧着,大哥严志虽是长子,可成日与那些庄户混在一处,时而还亲自下田耕种,活像个庄稼汉,全然不懂经商一道。不提两个妹妹,便是要他与大哥均分,严修文也并不甘愿。

  他牢骚满腹,表面却不动如山,只说:“分家哪是三言两语便能商议完毕的,不若待和我兄长细细聊过,定好章程,再来报与母亲。”

   

  话说得再漂亮,都只是表面文章,江巧不欲和他多言,只捂着心口丢下一句:“你们倘若不能善待两个妹妹,我便是死了,也无法瞑目。”

  “母亲多虑了,我与兄长必会让母亲满意。”严修文心中怨江巧妇人之仁,心中只顾着四妹妹,竟放出这种狠话,若他不能让母亲如愿,一顶不孝的帽子立时便会扣下。

  “如此便好,你们俩慢慢商议去吧。”江巧摆了摆手,挥退众人,独留下两个女儿。

   

  “娘亲,我也有些积蓄,不分家产,也能活得下去。”严云絮掩住情绪,低声上前和娘亲说话。

  “不止是活下去,往后,你得活得好。得了几分家财傍身,遇事便无须全凭两个兄长做主。以后不管是留在县中,还是离得远远的,都有余地。”江巧沉疴已久,话说得缓慢费力。

  严云絮这下无法再说自己不要了,这一番慈母心,实在容不得她百般推辞。她颔首应下,随即被娘亲拉住了手。

  江巧拉着严云絮,又探出另一只手,示意严玉水牵住,双手一合,缓缓将两个女儿的手按在了一处。

   

  严玉水的手心更热,严云絮动弹一下,可娘亲的两只手上下将她们包着,握得紧密。

  “你俩是我一胎生的,感情原该比普通姐妹更好。”江巧殷殷交代,严云絮与严玉水相顾无言。再垂首,江巧长呼出一口气叹道,“都是你们父亲的过错,都是他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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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小姐,你说我何时才能开始念书?”

  严云絮自江巧处离开,静坐良久平复了心神,照旧去探望小花。小花今日难得主动提起此事,严云絮不禁问:“早先你连是不是该读书都没想好,怎么一下却急了?”

  小花实在是百无聊赖,打从到了县衙就无事可干,想寻些事儿打发时间更是哪儿都插不上手,她认真对严云絮道:“左右我瞧着,我能干的只有读书了。”

   

  “那你可托大人安排了?”严云絮问了一句,又想着大人事多,不知是否还记着这桩事。

  “我没寻着大人。”小花一早便欲找大人说话,却没找见人,“游方哥哥也没在,听说是有人请大人赴宴,还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他们忙着,也不便打扰。”严云絮思虑片刻,有了主意,“你想尽快开始读书这是好事,回头我也打听打听,早日请个先生回来。”

   

  答应了小花,严云絮没再久留,备了汉宫棋、贵妃红两式茶点,往二房院中去。她记得二嫂嫂娘家原是开私塾的,劳烦二嫂嫂推介先生,应是相宜。

  二房的院子依旧雅致安静,严云絮捧了茶点进去,二哥哥没在,只二嫂一人招待她。上次前来,她瞧着二嫂也不是爱寒暄的性子,索性直接说明来意。

  “能教女儿家认字读书的先生并不难寻,你可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张婉清听她是为小花奔忙,更是想推介个最为妥帖的。

  “我是想着,小花独身一人,只盼能让她能懂礼明智,知晓些为人处事之道,若是另外能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那便更好,寻常的三从四德这些倒不算是最为紧要。”

  严云絮将自己的要求全盘托出,还不忘描补一句:“但这些只是我瞎琢磨,若有不通之处,还盼嫂嫂提点。”

   

  “你替她思虑得很好。”听了这话,张婉清这才细细打量起严云絮,无须细想便能知晓她失踪那些年岁受了多少苦难,许是因为自己受难便更愿他人顺遂,如今她为小花细细思量前程,这份心意实在珍贵。

  如此,张婉清也更愿与严云絮交心,“只这样的话,先生就得细细挑选。我先前还未问,现下小花是在何处安置,可有人照料?一般女子寻先生,都是去家中教习,若请了先生,是否需要再遣几个人去候着?”

   

  张婉清话问得细,严云絮倒是惊诧于她竟不知小花的去处,于是并不隐瞒:“小花自被找到,便被县令大人带回了县衙,她眼下便在县衙后宅住着。先前大人差人往家中传信,二哥哥唤我去探望照料,并未另指派人。”

  “他倒是会捱风缉缝。”张婉清话音中立时就带了冷。她虽不愿理事,但并不是不知事。先头县令大人初见严云絮的场面她也未瞎眼,平素张婉清更知严修文为人,即刻便猜出他只叫严云絮来往县衙存的是什么心思。

   

  “嫂嫂,若你有合适的人选,我还得再请大人过目,得了大人允准才是。”严云絮见张婉清猝尔冷了脸,又闭口不言,斟酌着说了一句。

  “自该如此,”张婉清不好教严云絮不得回应,顺着说,“只是小花在县衙还是多有不便,她如今还小,可也不能一直这般在县衙待着……”

  思及此处,藏在张婉清心中多年深埋其中的念想又冒了头。她原想再将它压下,像先前的千百次。可对上严云絮关切的眼神,想起四妹妹的来意与家中近况,她难以自抑地告诉自己,此刻正是千载一时。若她还盼望如愿,眼下便是良机。

   

  “四妹妹,”张婉清再无法按捺,她告诉严云絮,“其实比起寻个先生,我心中有更适合小花的去处。我有一位闺中好友,嫁在宜春府,成婚不久,夫婿早亡。她不愿再嫁,却也不愿在夫家守节,自立了门户,平素便寻了一处慈济院,教院中的女童识字。后来,她遇到几位心善的夫人,得了些资助,索性聚了些人手,辟了间私塾唤作‘若水斋’,只招收贫苦女童。既教她们念书,也教她们手艺,姑娘们便宿在斋中,以工抵学资,在学中做出的刺绣木工等物,也是斋中一并折卖了,一部分供学斋运转,另外一部分便存着,待学生离斋,便送出作为她们的私房。”

   

  “此处甚好!”严云絮不由赞叹,嫂嫂这位好友所行之事,无疑是开源,如此方有上善若水。张婉清寥寥数语,未谈细枝末节,可严云絮深知,这是很难的,这一切从头开始便是难如登天。

   一生守节的女儿,是娘家忠贞恭谨的活招牌。她没当节妇,自立了门户定须顶着重若千钧的压力,不仅是来自夫家,或许还有娘家,但她却是做到了。后来必是一以贯之的善举,才能引得太太小姐们大发善心,可见心性之坚。又有操持整个学斋,更显聪慧与能力。

  若是小花能到这样的女子身边去,耳濡目染,学得几分像便能添几分傲然立于这世道的本事。

  严云絮自然愿意送她去,“嫂嫂想的比我更完备,若水斋是顶好的去处,云絮深谢嫂嫂。”

   

  这样的地方,大人合该也会同意。严云絮思忖着是否向嫂嫂要一份手信,再问了地址,待大人打听清楚,应当会差人送小花过去,如此,途中也不必担心。

  她想得远,张婉清眼下却另有话说,“先别急着谢我,我提及若水斋,也存着别的心思。”

   

  “嫂嫂请讲。”严云絮不觉嫂嫂有什么旁的不好的目的。

  “我想与小花一道离开湖竹县,去往若水斋,还盼大人知晓。四妹妹,请托你将话带给大人。”

  “加害父亲的凶犯并未找到,大人怕是不能允准我们家中诸人离去。”向大人带话严云絮不觉为难,只是她不知游远舟能否应允。

  “不过,大人必会派县衙中人一路护送,嫂嫂送了小花便回来,此事或许也并不难办。”

  正说着,严云絮瞧见嫂嫂含笑摇头。张婉清说:“不,我不回来。去了若水斋,我便留下,再不回来。”

   

  “啊?”这下严云絮却是始料未及。

  张婉清说到此处心中轻快极了,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四妹妹,我欲与你二哥和离。我的请求劳你告知大人,若他心存疑虑,可唤我去问话。不过这两件事,我自是有信心都能办成的。”

   

  嫂嫂竟要与二哥哥和离,严云絮愣愣应下说好,张婉清见状笑意更甚。不等二人再说什么,门外一声质问:“你竟要和离?”

  严云絮抬眼去看,严修文站着,怒容满面,她俩的话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

   

  “是,我要与你和离。”张婉清对着严修文重复道。

  虽是今日才宣之于口,但这个念头她起了太久太久。或许是从她初嫁入严家开始,又或许更早,早在定下婚期时。

  “你凭什么要和我和离?”严修文实在恼怒之外,实在难解,“张婉清,我哪里对你不好?自你嫁进来当了女主人,院中大小布置,我无一你猜着你的喜好安排;你不喜俗物不愿操劳,家中大小事务我便都揽下,从未要你过问;甚至你不喜我与兄长相争,我都尽由着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然说要和离?”

   

  严修文气得厉害,严云絮身处其中,留也不是去也不时。她唯恐二哥哥气急暴起,言语动作间伤到嫂嫂,正欲开口和缓,便听嫂嫂反问道:“你对我好,我便一定要感恩戴德,同你过一辈子吗?”

   

  “再者说,你说的这些,便是对我好了?”张婉清直直与严修文对峙,连说,“荒谬!”

  严云絮观嫂嫂心意已决,干脆闭了嘴。眼下她只需护好嫂嫂,若有什么不对,唤了人来就好。

  “哪里荒谬,你胡说什么?”严修文只觉张婉清今日是失了心智,连带着说话也不合情理。他娶进门的媳妇,自然要事事念着他的好处,本本分分地与他过一辈子。原先那些小性子,他只当是情趣,眼下这些话他听着倒像是张婉清犯病发狂了。

   

  “你若想过要对我好,怎么最先不想想,嫁你为妻对我来说算不算好?”

  “自然算好!不嫁给我,怎能让你吃穿不愁,不为家事所累,成日寄情诗书?不嫁给我,你哪有如今的日子!”

  “荒谬至极!你口口声声对我好,怎不知我根本不想嫁人?怎么求娶前不先问问我的意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求了岳父岳母。”

  “我根本不想嫁人,更不愿嫁你!”

  “呵,不愿,我瞧着你当初可是巴巴嫁过来的啊,急匆匆的,生怕被抢了好婚事。”

   

  严修文深觉张婉清才是荒诞不经,话不投机,张婉清也不求他理解,只说:“不是你许了无数聘礼,增添数次,允了重金吗?严修文,你是个商人,不会不明白吧?”

  张婉清父亲开着私塾,表面看着光鲜,却只是副漂亮的空架子,内里虚。她家中兄弟众多,读书科举花费颇多,偏一个个屡试不中。父亲被聘礼打动,要用她换儿子们的科考路,她便被许给了严家。

  “说是婚嫁,我其实不过是你从我父亲手中买来的。一个货物,难道会心许自己的买家,要心甘情愿地被卖一辈子吗?我不愿意,从来都没有愿意过!”

   

  “你自诩货物,便守着本分。”听着张婉清的心声,严修文反倒没那么紧绷了。他迤迤然坐下,管她怎么想,又情不情愿,便是闹翻了天,她也和离不成。

  严修文慢悠悠抓了个橘子,提醒张婉清,“劝你早早收起这不得当的心思,岳父不会同意。”

   

  “他会同意。”所以这才是她张婉清的千载一时,“今时不同往日,县令大人查实了公公作恶,我父亲若知道,只会唯恐避之不及。我要和离,定是正合他意。如今钱财对他来说不是最为要紧的了,他不缺那些,要的是名声与脸面。”

  张婉清瞧见严修文没了剥橘子的心思,称心快意,“以前他为了钱财能将女儿嫁进严家,现下为了避免被亲家污名拖累,自然盼着女儿尽早脱离严家。严二爷,你与我父亲也可说是一路人,你看我说得对吗?”

   

  严修文阴晴不定,一早母亲要插手分家,他与严志商议许久,愚笨的大哥都未松口,执意说要给妹妹们两分利;待回到院中,张婉清竟也趁机将他一军。

  手心的橘子溢出些汁水,污得他满手粘腻,严修文死死盯着张婉清,一字一顿,“我不会同意。”

   

  “我会叫你同意。”张婉清寸步不让。

  直至此刻,只寄情诗书,清雅冷情的张婉清终于好似又瞧见了自己。这才是那个执意与弟兄争论圣人真意;见只弟兄能读书,私下偷偷用功,也远胜过所有人的张婉清。

  她本就能远胜过所有人,这次也要赢。

  

继续阅读:17 五里雾中(八)芦根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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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我来时不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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