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怎么说的!”赵田觉得自己定是犯了太岁,怎么不论死了谁,都有人要将事情扣到他的头上。
“我在赵家有现在的好日子,全靠老爷,我又怎么会害他!”
“哦?那为何我听到的说法是,赵老爷觉得你在外张扬跋扈,于赵家不利,要将你赶走。你可知此事?若提前察觉,会不会想着先下手为强?”
“不会,我不知道,小的并不知道。”赵田汗如雨下,“小的平时是收了些掌柜的孝敬得了些好处,这些小的不敢隐瞒。但若老爷要追究,他只消说一句,我立马便不敢再干的。小的万万没有杀人的胆子。”
“好了,赵新荣遇害时你身在县衙,本官也觉你嫌疑不大。”游远舟没再吓他,赵田这才稍稍抬起头,脱力般长叹了声:“大人英明!”
“旁的不说了,你平日跟在赵新荣身边,知道的事情不少,我有些事要问你。”
他说了一句,赵田立即表忠心,“大人尽管问。”
“先说说你家老爷有什么爱好。”
赵田撑着袖子擦了擦汗,仔细想了想老爷平日干的事儿。说起来,都是寻常,非要提的话,也就只有一桩,“大人可能知道,我们老爷靠着铺面收掠赁钱,便能吃穿不愁。但小的瞧着,老爷是极爱经商一道的。那些铺子,除了外租的,老爷自己还留了一间,虽也招了掌柜,可铺子如何经营,掌柜也是全听老爷指派,老爷事事都要亲自拿主意。”
这不是游远舟想听的爱好,游远舟打断他,“我问的是房事上,他是否好色?有何偏好?譬如,可会偏爱年幼的女子?”
赵老爷亲自过问打理的铺子实在没赚什么,连他都觉着还不如租出去。赵田还想就此再多说几句,骤然听得大人新问的话差点惊掉下巴,磕绊回答:“房……房事上,老爷几乎都是与夫人同寝,从未有过旁人伺候。年轻时没有,如今年过半百就更不会了,偏爱年幼的女子更是无从说起。”
“几乎,就是还有例外,都说清楚。”
游远舟严谨,赵田又答:“夫人每月都会抽出几天去探望大公子,她不在家中时,老爷都是自个儿睡的。”
“再说说赵新荣可有仇家。”
赵田心想按老爷的年纪,怕是早不行了,还谈什么房事。但他怕这话粗鄙,大人不爱听,见换了话题,也松了口气,“依小的看,没什么仇家。像我们老爷这样,多是别人求着他。他素日和和乐乐,也不是会与人结仇的性子。”
其余问不出什么了,游远舟唤了游方,让他将赵田放回赵家。游方不解,“赵家出了事,正乱着呢,公子怎么此时叫他回去?”
“看他能不能趁乱再探出些什么。”这只是小事,更紧迫的还多得是。游远舟往架阁库去,“先不管他,且去架阁库找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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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架阁库,起首先查商铺买卖记录。
据赵晖所言,铜钱街的那间铺子是在十日前交易的,这倒好查。文书记录,卖家姓石名长松,湖竹县本地生人。十日前,将名下店铺立契过户卖予赵新荣。赵新荣盘下这间胭脂铺后,还未往外租,再无其他牵扯。
“游方,找个人查查石长松一家是否还在县中。”游远舟交代了一句,游方应下,问说:“公子怀疑赵新荣当晚约见的是石长松?”
“可能性甚微,可也要查查。”
游方领了差事,游远舟继续翻查旧档。
“严家粮铺原先是赵家的,严德早前是赵家粮铺的伙计。”
听了一番赵田与严德的恩怨,就这句最紧要,可惜赵田也不知粮铺易主发生在何时。
不过多花些时间,总能找到。游远舟已做好要在此多耗些心神的准备,临上手时,却心念一动,突然忆起严云絮先前提出的疑点——
严得柱更名严德,在二十九年前。
二十九年前,游远舟往前倒推年份,寻到当年的记档,按着月份从前往后看,果然没翻几册便寻见了。
赵田所言不虚,粮铺最早是赵家祖产,被严德买下后并未变更用途,依旧是开粮铺。至于严德原先是不是赵家粮铺的伙计,契书上暂且看不出。即便如此,也算是证实了赵严两家除却未结成的姻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关联。
游方传完话,见游远舟已经从架阁库出来,颇为好奇,“公子,已经找完了?”
“嗯。”游远舟走了几步,见他还在往架阁库瞅,唤了一声,“还不跟上,别在那儿呆站着。”
“来了!”游方追上来,叹气说前面严德的案子还未理出结果,如今再加一宗,他觉着哪里都得查一查,偏又哪儿都没个头绪。
“先从现场证物查起。”游远舟提起出现在两桩命案当中,字迹相同的纸条。
“罪同严得柱”,这般评价,他最先想起的便是那座荒宅、那些尸骨和差点遭了毒手的小花。严德罪在此处,赵新荣又藏着什么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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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从牢中提了人出来问话,日前,王五、丁前、丁善发一干人都被押了回来。不同于尚是疑犯的严志,这几个的罪名已被游远舟查实,如今在牢中收监。
游远舟早前答应小花,会还她们公道。严德已死,受害的孩子在荒宅枯井当中,成了不为人知的尸骨。此事他觉察太迟,实际审理起来却快。无他,只因这几名从犯,从助纣为虐的王五,到人市掌柜和伙计丁前,没有一个硬骨头。
丁前自来县衙一遭,心就惴惴得悬着,等到被差役直接抄了铺子,他知晓横在头上的大刀而今终于凌空斩下,反到生出解脱之意。终究他只是伙计,大人若要问罪,总有主事的在前面顶着。
丁前想求县令大人减轻罪责,是以一受审便什么都交待了,“过了买卖,不来衙门登记都是惯事,只需多给掌柜的几分银钱罢了。”
丁善发哪想到县令方问一句,这小子便撂十句。但除了丁前那一张嘴,料想也没什么实证。丁善发还欲挣扎,说丁前此言不实,又岂知游远舟手中还有人证。
游远舟不愿让小花与他当堂对质,先将王五提了上来,“这是在严德身边伺候的,叫王五,想来不用我向丁掌柜介绍。近三四年间,严德从你铺中带走四人,其中一位唤做小花,现在便身在县衙。”
县令大人明晃晃是有备而来,丁善发暗道自己倒霉,人市各个铺子都在做的事儿怎么偏他被扣下。不过,与丁前不同,他还要在这个行当干着,没想将大小同行都拉下水,只咬牙认下自己有错,受罚便是。县令大人握住了把柄少不得要从他身上敲笔横财,不过出些银子,再挨些打。
他愿忍痛舍下钱财,游远舟又岂会让他轻巧揭过。
丁善发此人,交易人口未能按律行事,致使段玉宝、易女、刘来娣、小花四人陆续被严德带回,既无备案登记,又无契据可查。她们的存在从明面上被抹去了,以致抹去她们的性命都显得更加轻而易举。
她们不该死去,侵害本不该发生得如此容易。从荒宅带回三具尸身后,游远舟守在敛房,亲眼看着孙仵作验了尸。他那时想,倘若丁善发能够照常登记,严德会不会有所顾忌。
念头初起,又立时清醒。倘若、假使这些词,从原意上便于已发生的一切相悖。黄土枯骨,天理昭昭,他又怎可去想那些虚妄之事。他眼下能做的,只有从严判罚,警示来者莫要为一己私利罔顾法纪。
丁善发被判处一年监禁,不得以钱赎,本人及其后代不得再从事人市行当。听得判决,他这才慌了神,瘫软了身子还在连喊冤枉。
他还能喊几句,跪在一旁的王五却是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眼瞧着丁掌柜被发落,王五整个人恨不能缩进地里。
“抬起头来!”游远舟唤了一声,王五不敢动,被差役强行拽起头。游远舟与他对视,只问一句,“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小的知罪。”
王五先前不得已交代出了小花,却没想她真能被找到,而且还活着,她竟还活着。
小花没死,事情自然瞒不住。可说来也是吊诡,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会期待报应,作恶者对自己反倒心存侥幸。王五虽说知罪,却称他也是身不由己,“老爷买什么人回来,有没有来县衙登记,这不是我一个下人能说上话的。还有小花,老爷要害她,我和她一样都是当奴才的,又能有什么其他说法。”
王五一退六二五,只顾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游远舟不愿和他绕弯子,“还有段玉宝、易女、刘来娣,她们三人的尸身如今就在敛房。我只问你,知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这小花真是来克他的,非但没死,连前三个死了的如今都被翻出来了。王五心中暗骂,嘴里却答,“她们被老爷带回,伺候一阵子就没了人影。起先我还以为她们是私逃了,问老爷要不要派人去找,可老爷只说是没趣儿了,他也腻了,用不着管。”
“接着说,那条暗道你知不知道?”
“小的不知!”
游远舟既提了审,又岂会全凭他信口胡言,“你进过暗道,进过荒宅,甚至撬开锁进了屋子。你还算谨慎,事后将一切恢复原样。只是却没留意,你从那儿顺走的杯子原是一对,这会儿一只落在正厅桌下,另一只出现在你房中。”
王五看了一眼大人手中的证物,当即面如死灰。他确实进去过,在段玉宝还在老爷身边伺候那会儿。
老爷前后带回四个孩子,他只对段玉宝记忆犹新。那段玉宝长相娇憨,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见谁都先露出笑意。可初伺候完老爷,她就像傻了似的,整日呆呆的,甚少动弹,也不说话,瞧着像一具泥塑。
老爷入夜叫她伺候,一贯命人退出院子。只一次,他送水去早了,老爷还未完事,他缩在门外,听见那泥塑的娃娃发出一声又一声忍痛的哭嚎。那样急促,含着好大的痛苦,他却无端觉得动听。
不久,声音猝然停了。他扒着门缝瞧,老爷赤条条跪在床上,手里死死按着被子捂住了段玉宝的口鼻。王五屏息看着,心口扑扑直跳。后来,老爷丢开被子,倒在床上,不知是回味还是歇息,良久才爬起来。
直到严德带着段玉宝的尸体消失在了榻下,他仍沉在涌动的心绪中。事后,王五佯装毫无所知,照常进去送水。严德让他将床上的被褥拿去烧了,他应声带走,却裹着那被子好好睡了几觉。
知晓榻下有蹊跷,他自然寻隙进去探过,可惜尽头是个荒宅,他没找到玉宝的尸体,转而想找些值钱的物件,小心带了些东西出去,只剩那只杯子没能出手。
他知道不见踪迹的小丫鬟便是死了,从不多问。不过,严德倒是时不时敲打他们,让他们管住腿管住嘴,不该守在院中便离远一些,不该外传的话就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王五表面应下,帮着管教下人,实则在易女与刘来娣被留下伺候时,他又偷着去看过几次。可惜,再也生不出那般强烈的感触。他将原因归结于这几个丫头远比不上段玉宝,后来的小花就更比不上,他都不愿去瞧。
“王五,我最后再问一遍,知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回忆跑马灯似的闪过,大人的声音听着活像催命,王五心知他去过暗道这事儿甩不脱了,只得认下,“她们是被老爷用被子捂死的,小的是从暗道进过荒宅。我就是因着无意瞧见老爷杀了人后,带着尸体移到塌下就没了踪迹,这才想进去一探究竟。”
先前验尸,三具尸体几乎都成了白骨,孙仵作没找出死因。自此,未查明的死因终于揭晓。而那遭,王五说完,又求饶说:“大人,我知道的尽数说了,一切都是老爷做的!我一个奴才也害怕得很,只能自保。我没害过她们,还请大人饶命!”
饶命?这话他又何从谈起。碍于主家威势装聋作哑,与冷眼旁观视而不见,两者确实不尽相同。可王五此人,且看他干了什么。明知严德暴行,不提阻拦,不提救人,这些都不提,他特意做的,是阴恻恻地恐吓小花寻开心。
她们的性命在他眼中到底算作什么,难道是一个过场,一场热闹,一场取乐吗?
“见她们一无所知,被带进严家还以为有了什么好去处,你是不是觉得可笑?只消说出几分真相,即刻便能吓得她们魂不附体,为着这个,你是不是颇为自得?王五,你明知她们被严德带回,就是入了死局,但你从未怕过,反而觉得痛快吧。不止是痛快,这种感觉,甚至让你膨胀上瘾,让你一想起就飘飘然,觉得自己也掌控了她们的命运。就如同严德一般,在她们身上找到了权力。”
这样的推断,令人作呕,但游远舟就是要说出来。他要完整扒下王五怯懦无奈的人皮,露出腐烂发臭的内里,“王五,你可不是迫于威势的无辜者,而是参与其中的施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