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落完涉事几人,游远舟屏退众人,望着整理好的卷宗,久久未能回神。
“公子怎么了?”游方关切地问了一句。万事缠身都从未见公子如此失神,如今了结一桩案件,怎么反倒瞧着不好。
“若不是严德被害,此案仍不见天日。”游远舟叹了一声,“太久太迟了。”
游方心知公子这是自责,他不会宽慰人,索性伸手合上案上的卷宗,不等对方反应,一阵风似的跑了。等再回来,他催着游远舟进食,“忙到现在,也该歇歇,我去厨下给公子要了碗面。”
话未毕,游方的胃肠连叫了两声,适逢其时。
“一道吃吧。”
那些惆怅暂且散去,主仆俩坐在一处,用了热腾腾的汤面。
天色渐晚,游方填饱肚子有了力气,提起午时派出去的人送回的消息,“石长松五日前就举家离开了。听四邻说他家独子有出息,生意做到皇城去了,今年派人回来接二老过去,催了几次。石长松卖完铺面,收拾好行囊,立时就走了,当晚赵新荣约见的人应当不是他。”
这也在意料之中,游远舟本就没真觉得是他。
游方见他神色不变,又问:“公子,据赵田说,赵新荣没有严德那样的癖好。丁前也说,赵家买什么人都是赵夫人管着,这些年没见买什么小丫头。还要再查吗?”
王五受审,丁前跪在近旁。起先他为求轻判,虽也老实交代,心下却觉得人是顾主买的,钱是掌柜收的,他一个伙计,不过求个糊口度日。来不来衙门登记,为着什么不来,这些暗道的勾当,与他干系不大。可尽数听下来,三条性命当前,他又怎能再说与自己毫无关系。
王五愧痛难当,见大人问及赵新荣可曾从人市带走过这个年岁的小姑娘,他仔细回忆。不只他们铺中的,整个人市,县中大户们惯爱去哪家,他们心中有数。他悉数答了,唯恐说得不够。
“查,正因他们都说没有,才更需仔细查查。”
罪同严得柱,若罪不在此,又指向何处?游远舟猜测,赵新荣与严德,两人或许曾共涉一事,而今对方为复仇而来,接连取走他俩性命。至于严德这桩案子,可能是那人意外得知,便顺势揭开,要严德身败名裂。
二人一道干了什么?游远舟反复推敲现有的几个线索,对方既强调了严得柱这个曾用名,若有事发生,应当也是在他更名之前。
既做此想,便不耽搁,再回架阁库,游方像个苦力,来回倒腾。游远舟身前的档案堆出半人高,全是二十多年前的结案文书与未结的悬案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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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漏夜翻阅县中旧案,没找到赵新荣与严德的涉案历史。他推断纸条指向的罪行大抵未被记录,掩在暗处,不为人知。
若是如此,这条线索暂时便断了。游方不死心,一早又赶到库中继续翻查。
游远舟由着他,自己却无暇再找,今日赵夫人刘绫得了消息,赶到了县衙。
赵夫人前来,赵旭与赵晖均在左右陪着。刘绫面白如纸,强撑着偏要再去看赵新荣一眼。赵旭深知父亲死状可怖,拦住母亲,赵晖也说:“我与兄长都看过,娘还是莫要看了。”
“我就看这最后一眼。”两个儿子连声劝着,刘绫却没听。薄薄一层白布,盖着阴阳相隔的亡夫。她探出手,从上方一点点掀开,只一眼便泪水涟涟。
不待他们再劝,一眼过后,刘绫擦了擦眼泪,转身望向游远舟:“亡夫遭此横祸,还求大人劳心,必要找出凶犯,绳之以法!”
“这是自然。”游远舟将他们请到正堂,问说:“你们是否晓得赵老爷出事当日,可与何人有约?”
“前几日是我们的长子赵霄的生辰,我去他那儿待了几天,这才得了消息赶回来。”刘绫摇摇头,赵旭与赵晖也皆是不知。
游远舟没问出什么,不动声色地继续打探:“早先听人提起严家粮铺的严德初时也不过是你们赵家粮铺的伙计,赵家家成业就,生意场上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生意事刘绫说不上,赵旭接过话茬:“我们家不过是外租些铺面,也无甚难办的买卖,谈不上得罪人。”
“若要说这个,那也是赵田那刁仆到处敲竹杠惹人嫌憎。不是他打着我父亲的旗号,将人得罪狠了,这才给我家遭了祸患吧?”
赵晖还是疑心赵田,昨日家中一团乱糟,待他缓过了神,竟发现赵田被大人放回来。 那厮县衙走了一遭,竟学着扯着县令大人这面旗给自己撑腰。赵晖要处置他,他竟说什么“我也算是在大人跟前留了名,若出了事,大人或许要问的。”
三言五语,听得赵晖好大不爽。赵旭却拦着他说,“要处置也不必急在一时。”
赵晖火没发出去,只得打发了赵田去外院看门。
游远舟眼看刘绫并未出声,便应下说,“既如此,可否劳烦赵公子告知县中哪些商铺是自赵家租的,我好派人查探。”
赵旭自然听从,不过也无须纸笔,除却赵新荣出事的那间旧胭脂铺,赵家其他产业便都在长水街,只一句话的事儿。
“大人若有进展,还望告知一声;或有其他话要问,尽管着人去唤我们。”刘绫悲愁垂涕,离开县衙前对着游远舟切切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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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将人派出去,尽数去了长水街,外面赵田探头探脑地请见。
“何事?”
赵田被带进来,旋即就跪下了,嘴里也乖觉,“小的就是来问问,有什么事儿是小的能为大人办得上的。”
回赵家这遭,他这才明白,大人哪是将他放了,明明是要教他知晓他须靠谁保着命,若非他对着三公子急中生智,还不知要被怎么打发。他在外院守门,现下也舍得掏出钱来打点了,是以得知赵家的主子们都来了县衙,他后脚便也跟上。
“你是赵家人,办事也该是为赵家。”他倒还有几分机灵,上赶着来了,倒也省事。游远舟露了句话,“不过,你若是知道什么,于破案有益,赵家知道了,定是记了一份功。”
赵田连连称是,“小的知道的,自然都报给大人。”
“你是何时到赵家的?”
“小的十五岁上被老爷买回赵家,距今已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赵田小半辈子都在赵家待着,从最不起眼的下人,一路拼成了赵新荣身边的管事。
“赵家长子赵霄独自个儿在外住着,你可知为何?”
原本赵旭称兄长不知消息,可今日刘绫分明是从赵霄处赶来的,这个长子还是不见踪迹,着实有些蹊跷。
“这里头还藏着桩事儿。”赵田不止知晓,那时他到赵家没几年,送大公子去村里这等吃力不落好的事正是被推给了他。
“大公子是被打发到村里住着的,如今算着已住了二十二年,当初是我送大公子去的芦根村。那会儿管事吩咐说,大公子伤了腿,乡间天地开阔,好教他养伤。可这一去便没见回来,我后来偷偷问过,才知道大公子不是平白伤了,他那腿是生生被老爷打折的!”
二十五年,着实让赵田知晓了赵家许多事。游远舟问:“为何?”
赵田接着说:“因着大公子烂赌,说是三四年间家里不知填补进去多少。老爷见他屡教不改,索性发了狠,打断一条腿远远送走了。平素只有年节上,老爷才准他回来团圆。”
这话听来,赵新荣倒是治家严谨。游远舟又问,“除却大公子,赵家可还有什么事儿?”
这桩事说完,其他再也什么了不得的,赵田拣着答说:“大公子不顶事儿,家中都是二公子管着。但二公子也不是事事如意,早年二夫人难产,撒手人寰,二公子鳏居五年未曾续弦;三公子嫌三夫人长得不好,二人不睦,三夫人三天两头回娘家住着。”
“赵夫人常去大公子那儿吗?”
“一个月总有七八天会过去,谁让如今家中小辈,只大公子生了儿子。夫人想让老爷看在孙儿份上,让大公子回来,老爷不允;老爷让夫人将孙儿抱回来养着,大公子又不松手。”
赵田说得起劲,心想自己在大人这儿还是有些用处。有用便好,赵田刚宽些心,派去长水街的差役陆续回来,游远舟也不避着他,直接听差役们回话。
左不过问了那些事儿,赵新荣被害时,他们身在何处,有无人证,整日被赵田敲竹杠,是否连带着对赵家也怀恨在心。
当时更深,大家多是在家安睡,其他话答得也差不离,几乎都是一个意思:赵家厚道,极好打交道。若是遇上什么急事,暂时交不上赁钱,赵家也不会斤斤计较,能宽宥的日子尽数都会宽宥。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赵田是素爱耍些威风,但能好好应付,他们便应付着,远远用不着记恨赵家。
小鬼本人在旁悉数听着,原本放宽的心又提了上去。游远舟见差不多了,这才将他打发走,叫他机警些,多留意些事儿。
赵田无有不应,到了赵家却听说夫人公子一行还未回来。
他琢磨这他们是去哪儿了,却不知,那头他们出了县衙,赵旭吩咐回家,却被刘绫拦下,她只道:“暂不回去,且去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