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安寺寅时开始早殿,严云絮虽然不用像一众比丘尼那般上殿课诵,但她醒得也早。严家来人时,严云絮正在抄经。
院中的梨花开得琼葩堆雪,严云絮身着素衣,来人看得只觉倩影生香,还是严云絮听到脚步回头看,那人才回过神大声言说:“四姑娘,快快回去吧,出大事了!”
严云絮一顿,墨点立时污了写了大半的经文。上次听到这话时,爹爹骤然去世,她实在是怕了,疾疾往外走,边走边问:“出了何事?”
“是老爷,老爷的坟被人掘了,尸身还被丢在了早市,如今县令大人去了家中,要查案呢。”
被严修文派来接严云絮的是他身边的长随,严云絮上了车架,掀起一点车帘,问他的名字。长青本就十分乐意和四小姐说话,见她还在意自己的姓名,更是欣喜。待严云絮又问详情,他一股脑便全说了。
早市惊魂,有人报了官,也有人去严家报了信,严家人和县衙的人是前后脚到的。长青和几个随从跟着严志、严修文,衙门那边,却见县令游远舟亲自到了。
“那会儿早市乱糟糟的,大爷见老爷就那么被塞在一个脏旧麻袋里,立时泪流满面,跪下为老爷收敛尸身;二爷也是面色难看得很,向县令大人哀求,求他一定要明察此事。”
长青说得详尽,严云絮听着觉得他话里怕是有些夸大,但总归八九不离十。
爹爹刚下葬不久,便被掘坟抛尸,严云絮心中大骇,又问:“那县令大人当下可有什么章程?”
长青答:“老爷尸身现如今已被大爷带回去了,县令也一道上了门。我来前,大人方问了坟地那边平日是否有人守着。”
这严云絮倒是知晓,自然是有。因着爹爹刚安葬,二哥哥还特意交代了,要他们这几日多烧些纸钱。既有人守着,便得叫回来问话。
严云絮问:“那怎么不先去唤那守坟的祖孙俩,而是先来接我?”
“那边自然也有人去。”
长青答了,又顺着车帘的那点缝隙往里瞅,可惜什么都没瞧见。因着他平日是跟在二爷身边的,接四小姐这活才轮到他。长青在心里暗叹四小姐生得实在是好,又继续回话:
“二爷向大人介绍了家里的几位主子,大人听说严家是两子两女,问四姑娘怎么不在,二爷便命小的来接您。”
严家开着粮铺,在这湖竹县算是大户,人口却是难得简单。
严家大房三人,严志和其妻周素芳育有一女;二房四人,严修文和其妻张婉清除了长子,还有一幼女,现才三岁;三小姐严玉水是外嫁女,和夫婿李越还未生育。
游远舟到时,大家都等在厅中。
严云絮可以想见家中的状况,她一时着急,一时想着大家都在,偏她得待在如安寺,这等大事都得等人来通知才能知晓,心中又添哀戚。
思绪万千,严云絮最终还是催了催,让车架加快速度,快快回去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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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着严云絮催得紧,几方人同时往严家赶,她是最先到的。她疾步走近,就见二哥哥起身向坐在正前那人介绍:“大人,这便是我家四妹妹。”
“见过大人。”
严云絮稍垂着头见了礼,没听大人出声,又见二哥哥也不开口,好奇去瞧。还没瞧出什么,厅中又来了人,在县令大人身后站定后悄声和他说话。
严云絮并未察觉发生何事,严修文却都瞧见了。方才县令大人看着她,眼不回睛,又似痴痴出神。还是等身后站了人,他这才回了魂。
严修文让严云絮坐下,只觉四妹妹传遍湖竹县的艳名总有三分绝非虚言,便是县令这样的大人物,初见也被牵了心神。
来的是游远舟的书童游方。
今日他们到早市时,大家已经议论纷纷。
一个说:“怎么埋下去的人还会到这儿来?”
一个答:“就是!严家的祖坟离这儿可是远着呢!”
虽然显而易见,严德定是被人刨坟挖尸,可有些人就是偏爱往鬼神之道上扯,直言严家定是撞了邪。
游远舟先是让大家不要胡言,等严家收敛了尸身临走时又交代了离那麻袋较近的几位摊主:若是摊上的货卖不出去,便都送去衙门,他买下来,算是给衙役加餐。
游方没立即跟着游远舟过来,他听吩咐,先问了今日来得早的几个摊贩,估摸了一下那装着严德的麻袋出现在早市的时间,后带着老康他们往县衙走又是一路攀谈。
等到了衙门结了账,东西送到后厨,游方这才来向游远舟回话:“最早那批摊贩是卯时初到的早市,那麻袋至少是寅时就已经在那儿了。”
正说着,一个老仆拉着孩子,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厅中。严家是留了祖孙俩守坟的,坟被掘了,他们自然知晓,被带到严家更是惶惶不安。
严修文察言观色,见游远舟不欲先开口,便自己叫了他们起身,问道:“老树叔,昨晚你们可曾离开?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段老树不敢起来,拉着孙儿的手,低着身子答:“未曾离开,也未听见什么动静。”
祖孙俩住的房子便是挨着严家祖坟建的,他们整晚都未离开,也未听见声响,难道真是鬼神作祟撞邪了不成?
大家都定然是这段老树在撒谎,严志压不住脾气,立即喝道:“你竟还不说实话!”
小叶子被吓得直往爷爷怀中缩,段老树搂着他答:“大爷,小人说的都是实话。”
眼见段老树怕是咬死了不会开口,严修文也不看他,只对着游远舟问:“大人,您看呢?”
严云絮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比起大哥哥,二哥哥要聪明得多。
“这是咱们县令大人,你既说的是实话,一会儿便随我们回衙门签字画押。”
游远舟被抬出来吓人,游方跟着也唬了两句:“现下是我们大人问你,再给你一次机会,记着话说出口,每一句你都得担责。”
游方说完,段老树瞥了眼严家兄弟,顿时朝着游远舟不断磕头,颤颤开口:“昨晚小人离开,天亮方归。”
严志气急:“你个老货,实在该死!”
段老树望着游远舟,直喊:“饶命,大人饶命!小人一开始只是怕被责罚,还请大人饶我一命。”
“大人,求求你饶了我爷爷。”
厅中这么多人,小叶子哪个都怕,见爷爷朝着坐在正前的年轻哥哥求饶,他也连磕了几个头,嗑疼了含着眼泪不敢哭,只说:“昨晚是我求爷爷出门的,若不去看大夫,爷爷昨晚就要死了。”
小孩实打实地磕着头,严云絮心中不忍,好在大人让游方扶起了祖孙俩,告诉他们:“既有隐情,直说便是。”
段老树摸了摸孙子的额头,忍不住泪流满面,拉着袖口抹了把脸才说清来去。
昨日不知吃坏了什么,段老树拉了一天肚子,到了晚上还是腹痛难忍,躺在床上直打滚,浑身虚汗淌了三斤。
他本是想忍忍,忍着睡一觉,指不定睡醒就好了。可小叶子实在害怕,求了他去看大夫,祖孙俩这才离开,没守着祖坟。
等到天亮回去,见老爷的新坟被刨得尘土漫天,段老树只觉是这哪里是丢了尸体,活是自己丢了命。他顿觉自己是没得活了,可瞧着小叶子,唯恐几个主子拿自己泄愤还不够,孙儿也得一道归西,哪里还敢说实话。
“虽有过失,其情可悯。”
游远舟叹了一句,又问:“昨日你们去的是哪家医馆,报了名字。”
“是妙手堂,堂中宁大夫心善,还为小人减了些银钱。”
游远舟正要叫人去找宁大夫,大房夫人周素芳开口:“宁大夫此时就在家中。”
原是严老夫人江巧听闻消息后又晕了过去,周素芳便着人请了宁大夫。
宁大夫见了段老树,证实确有其事,又说段老树昨日应是被人下了泻药。
人是被蓄意引走的,这招若不成,怕是还有后招等着,段老树自然防不住。
严云絮思忖要不要向两位哥哥求求情,求他们不要责罚这对祖孙。还未开口,便先听县令大人吩咐:“先带他们回衙门带着,若有需要,后面还需问话。”
严云絮心想,大人这便是要护住他们,免得他今日离开,段老树祖孙便会受罚。
这样当然更好,她自己都被严家送出了门,又怎么能护着人。
安排完了段老树祖孙,游远舟看了看厅中众人。严云絮只觉大人的视线从她的面上扫过,便听他说:“现下人到齐了,我便直言。”
说着,游远舟从袖中掏出一页纸,严云絮定睛去瞧,那纸上赫然写着——
“严德是被人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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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早在县衙大门上发现的。”
差役发现后递给游远舟,他看了本就打算来严家探查,谁知还未出门,又有人来报,说严德的尸身惊现早市吓坏了许多人。此举,分明就是要将事闹大,定要引得县令来查。
游远舟说与严家人听:“现下不仅要查是谁挖出了令尊的尸身,还需查查令尊之死是否另有隐情。”
严云絮闻言十分吃惊,下意识去瞧两位哥哥,只见哥哥们飞快看了眼对方,随后大哥哥起身向大人叫苦:“此话定是那贼人为了混淆视线故意胡言!”
“大公子是说,令尊之死绝无隐情?”
“大人折煞小人了,我怎么担得上大人一句公子。”严志连忙摆手。
随即,游远舟继续道:“如此更好,我们只需一力追查掘坟之人。”
大人是信了?问两句便不查了?严云絮满腹狐疑,又听大人说:“只是,当时是谁先发现令尊故去的?还请再复述当日情状,也好让游方记录在案。”
严志一时语塞,向二弟求助,严修文见果真瞒不住了,起身恳求:
“大人,可否屏退左右,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严家下人和游远舟带来的差役都退开了,严修文看了眼兄长,严志咬咬牙,把话说开:“并非小人故意瞒着,实在是不太光彩,说出来恐怕有损我父声名……”
严志近三十的人,提起严德的死状,依然臊红了脸。
他是死在了床上。那日晚间,当差的去给严德送水,在门外叫了几声老爷都没听到声响。等他推门进去,只见老爷倒在床上。
“我父是用多了那虎狼药,药性太猛,被那药吃死的。”
这样的死法,严家知情人讳莫如深。要不是现下县令问起,他们是一句也不会多说。就连严云絮,也是此刻才知晓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拽紧了手里的帕子,又是吃惊,瞧着兄嫂姐姐的样子,又有些恼:看来大家都知晓,却单单瞒着她。果然她已经不算是严家人,谁也不愿和她扯上关系了。
如此想着,严云絮立时红了眼。
“你们当下是如何确信,就是那药性的问题?”听来倒是合乎情理,不过,游远舟还是追问。
严志看了看追根究底的县令大人,抹了把脸,压下了声音作答:“那人是赤条条躺在床上,下身却还精神异常地直竖着,一看便知一看便知。”
“还需查验一番,请见谅。”
游远舟说完,游方去唤候在后面的仵作。孙仵作听罢回禀:“说是药性过强,死状倒也吻合。”
“大人您看,小人绝非虚言。”得了仵作的话,严志在一旁开口。
可游远舟却说:“还得去寻售药的郎中,再有还需拿了剩余的药验验。”
人虽是被药冲死的,但一有这药本就害人,二有药虽无害却后被人改了药性……
这各种说法大相径庭,非得等一切都查验清楚了,将他杀的嫌疑一一排除,才能说严德自是倒霉,是不幸身亡。
听了这个说法,厅中一时沉默,只游远舟和严云絮又猝然觉出问题。
游远舟问:“既用了药,当晚定是有人伺候,那伺候你家老爷的人呢?”
而严云絮则是提起了被大家按下的话:“出殡那日,也曾有人说爹爹是被人害死的。可是当天,那人喊的是‘严得柱是被人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