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得柱是严德以前的名字。
严云絮心想,这事知道的人怕是不多。就连她和哥哥姐姐,也是在祖母去世时,见祖母紧紧拉着爹爹的手直唤“柱子”,才知还有这茬。
听闻这些,游远舟看了看提出关窍的严云絮,暗道她生得敏锐,随即又问:“可知令尊究竟是何时改了名讳?”
严志最为年长,如今二十有八,自他有记忆以来,便只知道父亲名唤严德。
严修文问了在家中伺候最久的老仆,对方也是说不清楚。
游远舟想了想,提议道:“可否问问令堂?”
严老夫人病着,起不来身,三小姐严玉水代为传话。
“娘亲说,爹爹是与她成亲那年改的名。”严玉水得了回答,复述给众人听。
二十九年前,严得柱即将迎娶江巧。准备三书六礼时,许是觉得得柱这两个字太过笨拙,他便一并给自己改了名。
后来,就像他们知晓的那样,严德经营着粮铺生意,往来皆称严老板。因为生意不错,严老板又成了严老爷。再加诸刚改名那会儿,谁若是继续用得柱叫他,便容易当场闹出不快,次数多了,大家便只唤他严德。
现如今,这个曾用名怕是只有老一辈知晓。
那人既叫了严得柱,便是表明了自己对这宗旧事知情。严云絮暗暗盘算有多少知情人,一时竟回忆不清。恰逢差役又带人回来,她便先听大人问起了药性。
被带来的是将那助兴药物卖给严德之人。
老板蒋兴称这等春药有助于阴阳调和,他开的铺面便叫阴阳斋。
蒋兴被带来,问及自己售出的药物是否会伤及性命,立时吓了一跳,直称绝不可能。即使对着县令,他也是一个劲儿地解释:
“大人,我斋中日日售出那样多份药,若是能吃死人,那小店早就开不下去了。”
是这个理,但游远舟一心想问到底,直言:“如今你那药就是吃死了人,你承认也可,不承认也可。只等消息传出去,便知你那店还能不能开下去。”
蒋兴一到严家心中便有了猜测,此话一出,哪里还不知吃死的是谁。
严老爷竟是这么死的?他暗暗打量了一下严家人,心想此刻若不将话说清,严家怕是也会担心消息被他走漏,不与他甘休。只能直说,看看能不能寻着大人庇护。
“既关人命,小人必当知无不言。”
说着,蒋兴压低声音,稍稍避开厅中女眷:“小人所言非虚,这助兴药不会伤及性命。不过,严老爷生前屡屡觉得小店中的常售药药性不强,催着小人给他更管用的,小人这才给他几剂猛药。”
“你这便是故意杀人。”严志跳出来,抬手便要向蒋兴问罪。
“当然不是,”蒋兴往游远舟那儿躲了躲,继续说,“虽是猛药,但也与性命无碍,只是……”
话到嘴边,蒋兴又开始支支吾吾。游远舟见状,作势让严志坐回去,蒋兴这才继续开口:“只是每日每次用量须得控制,若一次用多了,便有风险。小人当时也与严老爷反复强调过剂量问题,严老爷还乜了我一眼,说他龙精虎猛,自是用上些许便够了。”
严德自知要控制剂量,应当不会多用。
先前,仆役已经将严德房中剩下的药取了,此刻便叫蒋兴辨认。稍稍一看,蒋兴便说,药量不对。先前严德去他店中,总计买了一幅十帖药,至他过身,不过四五天,便是一天一剂,如今也不该只剩一帖。
见状,蒋兴又称和自己毫无关系,直道:“小人觉着定是有人给严老爷当日喝的药中添了剂量!”
此言一出,一鸣惊人。严云絮心头一凉,这药爹爹当晚可是在自家喝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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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又问了那药可曾卖给别人,蒋兴直接否认。
等他被带了下去,严修文死死盯着蒋兴的背影,强压怒意道:
“当晚是谁备的药,去叫过来。”
上前的是严德的随从,名唤王五,他又带了个年轻的仆役,名叫王小羊。当晚,严德让王五备药。王五跟着严德,很多事自己不必亲自做,便交给了王小羊。
王小羊交代,当时自己手里只有王五给的一帖药,他去备好,便放在了老爷房前。
“为何放在房前,不直接送进去。”
王小羊颤颤巍巍,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王五念着跟他是同乡,替他答道:“晚间一贯是这样伺候的,我们都不进屋。”
游远舟又问:“那房中当晚是谁伺候?”
听了这话,王五默不作声。游远舟转头看向严家兄弟,兄弟二人也皆说不知。
皆不知,那便查吧,游远舟说:“这药是在严家喝的,严家众人便都有嫌疑,皆得一一查问。”
严家仆役不少,自是有差役去负责。游远舟问厅中众人当日行踪,游方在后面一一记录。
当晚,严志在书房算了会儿账,清算好后回房。
严修文原本因着将送长子去外地的书院求学,当时与他交代各种事项,聊了许久,后来其子严珩回房休息,严修文又去为他收拾了各种典籍笔墨,这才自去休息。
严玉水和夫婿李越的动向便简单许多,他们次日打算离开,所以早早就熄了灯,在房中安寝。
严云絮当日根本不在家中,正仔细记下哥哥姐姐的动向,谁知县令大人问完一圈,再开口却是问她:“四小姐当时身在何处?怎得不在家中?”
“回大人,民女当时身在如安寺。”
“好,”说着,像是想起什么,“四姑娘今日也不在家中,是否也是在如安寺?”
“正是。”
虽是如实答了,严云絮却觉得这县令有些装相。途中长青就曾告诉她,大人听说严家两子两女。
大人既已知严家有四小姐,难道却不知晓她传遍县中的流言?人人皆知她被送去如安寺,偏生他要再问。
“不知大人可知,四妹妹曾失踪数年,如今能安然归来,全系神佛庇佑。
因此,四妹妹自愿去寺中斋戒静修,以谢神佛慈悲。”
可能是为留几分脸面,严修文见县令大人与四妹妹提及此事,主动解释。
“自愿?”游远舟重复着这两个字。
其实游方见天打听县中的大小事儿,每日都说与他听。上次听说严四小姐被严家送出了门,游方还悄声问他:“是不是那些流言是真的,这严四小姐糟了自家嫌弃?”
游远舟当时觉得这严四可怜,还敲打游方:“事关女子名节,不可私下议论。”
等这会儿,见了传闻中的四小姐,又听她嫡亲哥哥言说是她自愿,游远舟顿觉严云絮着实是可怜极了。而被他打量的严云絮偏偏还周全说:“是的,自是民女自愿。”
这种事情,便是县令也无法插手,何况人家一家人都说是自愿。
游远舟仔细瞧了严云絮一眼,神色不虞。严云絮只觉满腹委屈无法言说,她归家不易,先前爹爹气急又是要她吊死又是要逼她出家,把她送去如安寺,已是娘亲以命相护。
她想起娘亲,游远舟也正问:“当晚严老夫人的行踪可有人知?”
严玉水答:“母亲在房中休息。”
游方如实写下,正疑惑这严老夫人也在房中,怎没第一个发现严老爷过身,就听一个声音道:“民妇和亡夫素日并不在一个房中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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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怎么起来了?”见江巧起身,严云絮赶忙去扶。
江巧被她搀着坐下,倚在椅背上缓了缓劲儿,瞧着两个儿子说:“不妨事,我想着许多事情你们怕是不敢说,便由我来告诉大人吧。”
“母亲!”
严修文闻言急了,江巧拍了拍他的手,转头看着游远舟。
“大人勿怪,子不言父之过,他们有的是不知情,有的不说全是为了维护亡夫的身后名。”
“老夫人想告知什么,还请言明。”
游远舟觉得严老夫人的话,必定对探案大有裨益,果然,下一秒便听她开口:“当晚,亡夫点名要一个新买进府的丫鬟伺候,后来当差的去送水,发现亡夫过身,家中立时乱糟糟的。但民妇留意到,那时房中除了亡夫再无他人,那丫鬟不知所踪。”
说是伺候,但究竟如何大家心知肚明。那丫鬟生死不知,游远舟着急寻人,便让江巧细说容貌身形。
“民妇说不好,”江巧回说,“那王五跟在亡夫身边,这些事情,他最是清楚。”
王五又被叫了上来,听大人问起老爷亡故当日伺候的那个丫鬟,他七扯八扯,一会儿说人是老爷自己挑回来的,一会儿说不知道是谁。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关窍不可言说?严云絮着急得很,却见游远舟不慌不忙,只告诉王五:“你不愿说,自有别人愿意。知情不报,带回去打二十板。”
“大人饶命!人虽是老爷挑回来的,但小人也知晓一些!”王五被两个差役左右拖拽着,慌忙改了口。
游远舟抬了抬手,王五被差役丢下,像是学乖了:“那丫鬟叫小花,当晚老爷让她入夜进屋伺候。老爷有规矩,叫了丫鬟伺候,房里院中便不进其他人了。小人也是等送水时,才知老爷出了事儿,那时小花已经不见了。”
“小花长什么样子,你仔细说说。”
游方听游远舟这么说,找了张桌子,摊开笔墨,预备听着王五形容,画张肖像。
他的画是公子亲自教的,不说是吴带当风,但总归是八九不离十。可此刻,看着笔下渐渐成型的一张脸,游方却有些迟疑。他搁下笔,转头去看游远舟。
公子脸上难得能瞧见这样大的怒气,强压着问王五:“丫鬟小花什么年岁?”
严云絮若有所感,顾不得等王五回答,先俯身瞧了瞧一旁游方的画。那画像确是妙笔,栩栩如生的一张脸,叫人一瞧便知,这小姑娘眉眼间还带着些稚气。
果然,那王五突然如烂泥般伏在地上,声如蚊蚋:“十一岁,小花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