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还是孩子呢。
游方按捺不住,先给了王五一脚。
严云絮内心激荡,一想起糟蹋孩子的是自己的父亲,又生出愧怍。她急切地想知道小花为何失踪,可还活着。
游远舟也着急,小花生死不明,按照严家的说法,她很有可能是严德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他让游方再多画几张画像,张贴出去,又安排了差役到处去寻。除此之外,严家怕是也要找找。
“这些日子乱糟糟的,说不准小花在家中躲着没被发现,还劳烦大人派些人手。”
江巧像是想到了,还说愿出些银钱作为赏金,看有没有人能提供些许消息。
严家被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小花踪迹。游远舟随即说要告辞,大家起身送他,又听他临走前说:“说不得还有什么要问,各位近日不要离开,都待在家中。”
等他走了,严云絮望着他的背影。她觉得他说这句话是为她,让她不至于立时又被送去如安寺,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事关案情本该如此。
严云絮左右摇摆,严修文倒是深深望了她一眼。他觉得,县令大人对四妹妹就是有几分关切。
严云絮回了房,她有心也着人出去找找小花,但手里没什么人可以使唤,只好寄希望于县令大人早点将人找到。
她忧心时,游远舟倒是很快便有收获。回县衙不久,就有人声称自己有小花的消息,要领赏银。
可待把他带过来问了,才知他并没有小花现下的踪迹,他只知道小花是被严家买了回去。
“这算什么?我都知道,这便想领赏银?”
游方嘀嘀咕咕,想把人打发了,却听游远舟问:“你可确定?”
“大人,小人当然确定,小花就是严老爷从我们铺中买的。”
丁前今日从人市出来,见有街边张贴着寻人公文。
那赏金除了江巧出的,游远舟也添了点。公文上写,若消息属实,可领二十两。丁前瞧着画像,对着赏金志在必得,是急匆匆跑着来的。
“你既说小花是从你们铺中出去的,那我问你,她如今什么年纪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游远舟不动声色,丁前着急自证,什么都愿说。
“小花十一岁,家中没人了,她原不是我们县的,家远着呢,听说是糟了难,被远远发卖,才到了这儿。”
“你知道得倒是详尽。”游远舟其实最想问的也不是这些,说着又问,“小花是严老爷自己去挑的?”
“回大人,正是。不是我自夸,整个人市,只有我们铺子最合严老爷心意。”
“哦?那严德常去光顾?”
“当然!”
丁前刚说着,便觉自己有些忘形,他抿了抿嘴,怕说漏了话。谁知游远舟已经有了盘算,立时就问:“那你说说,这些年,严德从你们铺中买了多少人?”
小花刚被买进严家,游远舟心知她或许不是第一个。原他还想,得去人市查问,结果这丁前自己便撞了上来。
“大人,是小人吹牛了,”话问出去,丁前改了口,“严老爷平素光顾,都是我们掌柜接待,小人只是个打杂的,对铺中生意不甚了解!”
“那请你们掌柜的过来?对了丁前,小花买入严家,未曾来县衙登记啊。恰好待你们掌柜的来了,这个也需找他清查。”
“就是!”方才是游方去查的,确实没有。
按照律法,人口买卖的双方须到官府登记,并由官方用印。可实际操作起来,不少人家或是为了少些人头税,或是为了其他,并不会据实上报。
这事儿若要一一清查,麻烦不小,但已此作为一个把柄把拿住丁前却很容易。
原是想来领些银子,谁曾想竟被咬出这么多东西。别说赏银了,若是被掌柜的知道铺中暗道的生意被他漏了,自己的活计都得丢。丁前自知大祸临头,咬牙僵持着不肯开口。
“你若交代了,今天你来这一遭,不会从县衙传出去。如若不然,立时叫人去请掌柜与你对峙,便说你今日亲身状告东家,生意往来并未依律登记!”
游远舟望着丁前,再问:“多少人?”
“四个,”丁前心一横,只指望菩萨保佑,千万别把他的话传到东家跟前,“小花是严老爷从我们铺中买走的第四个丫鬟。”
“公子……”连游方都暗道不好。
得知小花的年岁,公子便让他留意。可前厅并未见十岁出头的小丫鬟,打探一番,也说只严志的女儿身边有两个丫头和她差不多年纪,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游远舟心如坠石,小花生死不知,前面那三个小丫鬟,怕是,怕是都没了性命。
/
游远舟盼着有好消息,一直等到次日午间,才有差役来报:找到了尸体。
他匆忙带人赶去,一口气提着哽在喉间。不是小花,但在场众人任谁见了都无法生出庆幸。眼前的尸身小小的,早已成了枯骨。
谁都不落忍,孙仵作简单查验一番,骸骨完整无伤,排除中毒。进一步勘验需要将白骨带回去,他摊开一张白布敛骨。
不知何时死去的孩子,没了皮肉只剩骨头,收敛起来只剩小小一团。
游方看得双目通红,浑身发寒,哽咽着往游远舟身边蹭了蹭。
游远舟瞥了他一眼,游方解释:“公子,我觉得冷得很。”说完,他盯着游远舟的眼睛愣了神。他冒出的寒意好像来源一股视线,他僵直了身子,颤颤去寻。然后,便瞧见一双眼睛,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那双眼睛离地极近,有一瞬间,游方觉得那是死不瞑目的一双眼。不过很快,那双眼睛就消失了。游方反应过来,提心吊胆地去追。
一座紧闭的屋宅,看样子像是荒了多时。青苔从地面向上爬过,攀着灰黑的墙面,死死困锁住整座荒宅的阴湿气。游方看了一圈,在墙角找到一个小小的狗洞。
“公子,我刚才仿佛从这儿看到一双眼睛。”
游方扯了游远舟来看,又问:“这怎么看都像是荒宅,不会是闹鬼吧?”
游远舟不理他,唤来人劈开了门前生锈的大锁。
荒宅内,野草长得胫骨高,踩着进去,像是涉过什么幽深的水。游远舟便是在这一院荒草中,找到了小花。
她可能是听见了声响,慌不择路地想躲着。但其他屋子都上了锁,她无处可去,只能蜷起身子躺下,把自己藏在了高高的野草中。
小花还活着!
游远舟方觉心中大石落地,却又听得差役陆续喊着回报:又在院中找到两具尸身。
被严德买走的孩子聚首于这座荒宅,小花这些天便是和两具尸身待在一块吗?
她害怕吗?
仵作收敛着那两具尸骨,游远舟不愿小花瞧见,要游方带着她先行离开。小花站着晃晃荡荡,瞧着像是比这院中那些荒草都不禁风吹,随时怕便要倒下。可她没没跟游方走,没挪步,只站着朝发现尸骨的方向望,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她说:“我不怕,她们不会害我。”
/
小花再次睁眼已经身在县衙。
她说完那句,便倒下了。游远舟在县衙后院临时找了间空房,交代人去寻了大夫,又往严家递了消息。
消息是递给了严家主事的两兄弟,闻讯赶来的却是四小姐严云絮。见了来人,游远舟还有几分吃惊。
严云絮解释:“是二哥哥叫我来的。”
说罢,她便要去瞧瞧小花。谁知,却被游远舟拦住了。严云絮抬眼看他,游远舟低声道:“女医正在房内。”
可分明她刚瞧见有位老大夫出来,怎么又换了女医?
游远舟见她像是不解,又言:“先前请大夫寻得急,男大夫有些不便之处,女医是后请的。”
游远舟这般说,她哪里还能不懂,女医是来为小花检查妇科的。话毕,严云絮俨如四支僵劲不能动,只呆呆盯着紧闭的房门。
游远舟瞧她如惊弓之鸟,念及县中流传的艳闻,又想起她被家中送至如安寺的处境,心知她是忧心又逢伤心。
“四姑娘,不必担忧”。
游远舟斟酌再三,决意宽慰严云絮几句,“无论如何,他人都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小花,她是受害者。”
严云絮闻言回过神来,只道:“大人生性达观。”
她虽知游远舟所言极是,只是,道理如此,这个世道却并非如此。
她说:“男女之事,最易传成艳闻。贫家女与富家子,小丫鬟与大老爷,一旦身份有差,即便是男子强迫,也总有人为将其附会为女子的蓄意勾引。他们会说她是为了钱财利益,更有甚者,会揣测她是贪心不足,才反咬一口。他们只会怀着恶意,将女子的屈辱嚼为谈资,不会思虑她们是否愿意,更不会在意她是不是受害者。”
“我惟愿她不必经历这些,”许是因为接下来的话有些刺耳,严云絮压低了声音,“否则,大人的达观改变不了她的处境。”
游远舟无以辩驳,缄默间,他不知严云絮是在说这世间常态,还是声声言及自身。
二人一时无言,良久,游远舟说:“我知她们并未自愿,我知她们是受害者。”
等女医出来,告知小花一切安好,他俩都松了口气。严云絮先向游远舟道了声谢,为小花,也为他方才的劝慰。她说:“深谢大人,大人是位好人。”
说罢,严云絮推门进屋,随即心中一惊。小花不知何时醒了,直挺挺躺在床上。严云絮原以为她是在盯着虚空某处出神,待走近了,才知她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