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蕊死死揪着白布,气绝时未能瞑目。严云絮再回佑城,与她的重逢与死别只隔了几刻。
她们最后将师蕊葬在一个有树遮雨的山头,几个假母为她立碑,说自己他日也将长埋此处作陪。严云絮依照遗言,将那一方白布在她的坟前燃尽。
那日有难得的好天气,无风无雨,冬日暖阳。入敛下葬时,雇了几人往山头抬重,他们一路口念入土为安。严云絮低头瞧着,却不觉逝者真能安息。
纸钱不到阴间,净土难断尘缘,不过含恨九泉。
师蕊一生的尽头处,还留着未了的恨意。又或是她深知自己到了尽头,才迸发出这般浓厚的恨意。
寿数将近,大仇未报,这一辈子都不能脱困,好恨啊,好恨。
丧事从简,操办完这些,严云絮摊开她照着白布血书描下图样,细细向其他假母们问起往事。
严云絮自己也是被拐来的,深知这事查不清楚。可她无法不管不顾,全当旧事随同师蕊入土,总得有人替假母记着,才不叫那至死不渝的恨意没了着落。
如今楼中还有三位假母当年同师蕊一道被拐,她们中年岁最大的将近半百,最小的也已经三十有半,前事渐去三十年。
近三十年光阴,恍如隔世。瑶台月都经历数次修缮,但回首当年来到楼中的因由,依旧令人胆寒。
起先是天灾。
夏秋相交,暴雨如注。约摸十日过去,天上雨未停,地上河决堤。沽突突洪水滔天,迅且浊,像是冲刷了日月,入目皆是一片狼藉。
大水带来了大疫,能活着实属侥幸,全是与天争命,多数人都没能踏上逃难路。
积水迟迟未退,又等不来朝廷赈灾,难民只能一窝蜂逃向别的州府。但光凭两条腿,没水没粮,远走一路,许多人已算不得人。
她们多被家人小心护住,途中若瞧见陌生的、皆为青壮不见妇孺的流民,那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避着躲着,并不敢和大股流民一路,只一家子走着。
防了一路躲了一路,饥渴交攻,还被赶了一路。许多村子县城怕流民染着病,压根不许他们落脚。
“我跟着爹娘兄长……”柳岁低头望着脚下土,又回到那一路。她上头一个哥哥,二个叔父又各生得两个儿子,一大家子都能逃出去,娘亲说全靠神佛保佑,必得心存感激。
因他们自家汉子多,途中也有几家带着子女的小心和他们凑在一处。
后来,好容易打听到平元城已经奉命放粮赈灾,他们像找到了明灯的飞蛾,一刻不停地扑过去。正是在平元城约百里外,遇到了那一行人。
“他们驾着车,用纱布覆面,阿爹阿叔一瞧见就起了警惕。”
但他们主动出言解释,“别介怀,城中和难民接触的官吏都戴这个,我们也是跟着学。毕竟谁都不愿染病,都是求个安心。”
一路吊着的心不会因这一两句放下,柳岁说起,“他们说是往平元城卖粮的,正好卖完回头。我爹留了心眼,叫兄长偷偷往他们的车架看过,确实有掉落的米粮。之后他们给我们分了些水和饼子,面做的饼子,太香了,香得人移不开眼。”
天大的诱惑当前,他们并不敢轻易领受这份好心。
待几个好心人走出老远,两个老人站出来,一个掰了块饼子尝了,一个试了水,见都无碍,其余人才陆续下嘴。
生硬的饼子,掰开了一块好几人分。草根树皮都快吃尽,舌头和嘴早麻木了。他们混着清水将饼子咽下去,就像是往空荡荡的胃里吞了颗石头,可所有人都透着满足。
太久没尝到正经能入口的东西了,这一口下去,他们知道,快了,再撑一撑,生路就在前头。
“我们没能进平元城。”柳岁醒来发现她被绑着,将她们捆在车架上奔走的正是方才遇见的好心人。还多了一个,遇上的是四人,新出现的那个原先不知是在哪里藏着。
不单是她们,约莫大家都没踏上生路。
那伙人处心积虑让大家用了药,绑走了几个女孩。其他人呢?大家没到一刻都失了神智,没被带走的爹娘兄弟呢?能留他们活着吗?柳岁早有答案,刻骨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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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蒙了面,又给她们用了药。她们依稀只记得有一人叫柱子,有一人生得六指。”
假母们能记下的特征实在不多,可单是一句“卖粮”便足以叫曲叶彤按迹循踪,偏严云絮还欲将话说得更加清楚。
“我父亲从前的名字叫严得柱。”她说着,掏出一方绣帕。
无须严云絮提醒,曲叶彤就在素白色的绢料上寻见了黑色的刺绣。
那是一条通体漆黑的蛇,蛇头居左向上,蛇身扭曲缠绕。
师蕊气绝后,严云絮对着她留下的白布沉思良久,一无所得。她也问过柳岁等假母,柳岁说,“这是其中一位凶徒袖口上绣的纹样。”
当年那伙人将她们绑了,少不得要带到其他地界转手。还是都给她们灌着药,即便如此,纵使只有一丝气力,师蕊也要相抗。
可惜,她只扯动了贼人的衣袖,将须臾间瞥见的刺绣记了一生。
万一呢?冤有头债有主,万一就靠着这个来日寻到他们能报大仇呢。
师蕊在世未能雪恨,死前以血绘下的图样渐渐发黑。严云絮沉默着,取了笔,蘸着鲜红的墨欲将绣样描下,假母却提醒她,“错了,是黑色。”
她们仅有一点线索,但盘算了千百遍,各个刻骨铭心。
严云絮又研了墨,起笔悬空,半晌呼吸一滞,积蓄的墨汁坠下,在纸面晕开一团黑色污渍。
她不知如何下笔,假母在白布上留下许多图,并不完全相同。严云絮在心里挨个描摹,直到有一个完全乱了她心神。
她顾不得那团墨迹,再蘸看墨汁,重重落笔,一笔绘成。
她见过这个绣样!
严云絮见过,迁思回虑才真正想起。曲叶彤只瞧了一眼,就知那是黑蛇盘成的变体“赵”字,是姑姑刘绫亲自构拟绣制,取自姑丈的姓和生肖。
“严赵两家本有婚约,虽没能结亲,但早年赵家也曾往家里送过礼,有几个匣子上,便刻着这个。”严云絮缓缓说起,“我据此猜测,那一行五人之中,有两人正是赵新荣和我的父亲。”
竟是这样?
一个不幸被拐卖的女儿,一朝得知自己的生父可能早在三十年前就干过同样的恶行,受害的还是在绝境中和她唇齿相依的假母,这个女儿该如何自处?
曲叶彤像是头一遭窥见了她心头的暗涌,也摸到了她所图之事的边角。
“你本就是为查清这宗旧事才回的湖竹县。”
你本就查过赵家,欲从赵新荣入手,所以才会在他出事后顺利找上了我。
曲叶彤说得肯定,严云絮并不否认,甚至袒露更多。“我有三愿。其一,查实我父亲和赵新荣是否做过此事;若有,再查清剩下三人是谁。”
目的有三,严云絮对最后一桩避而不谈。曲叶彤也不在意,她之所以和严云絮一道探究这些,只是为了弄清爹爹的死。
她直觉严云絮的猜测都是真的,她俩要查的其实是同一件往事。
爹爹同公爹追上去卖粮的赵新荣一行,因爹爹不愿参与他们拐卖的勾当,这才祸及自身,被灭了口。
赵家粮铺便有四人,后头赶去的爹爹被杀算不得数,加上刘昌,正合上作恶的五人。
到了这个地步,曲叶彤说起剩余三个。
三十年前,湖竹县并不只赵家一间粮铺,但男人们交好,家里头妇人自然也顾着这份情谊。曲直和刘昌脾性相投,他俩要好,赵刘两家又是亲家,因着这层关系,素日里家里头要买米面,秋叶都是往赵家粮铺去。
曲叶彤打小黏着娘,又爱跟着在外头跑,赵家粮铺她也去过许多次。
那时,她六岁上快七岁,早已记事。再加上刚和吉婶聊过,她很清楚赵家粮铺还有什么人。
“赵新荣带着账房伙计前去卖粮,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刘昌也颇通拳脚,怎么到头来却是你父亲出了事。”话说到这儿,吉小珍还抹了两下眼泪。为着曲直,更多是为被留下的曲叶彤和秋叶。
他们私下说起来,都替曲直不值。赵新荣赶着去外地卖粮,发着水患路有难民,那是富贵险中求。曲直他和刘昌一道赶去护卫,真出了事,赵家粮铺那几个只会先顾着自己人,谁又管得上他?
吉小珍后来眼见秋叶悲大伤身,其实也怨过,怨曲直非要淌这趟浑水。
说句不好听的,他死了一了百了。那高堂呢,妻女呢?
吉小珍这样想过,却并未对曲叶彤说,最多说着陈年旧事,叹一句赵新荣和刘昌亏欠曲家良多。
“赵家粮铺招有一个账房,加两个伙计。”
“我父亲早年便是铺中伙计。”这个严云絮本不知情,还是赵新荣被害,刘绫往严家走了一遭,赵晖后来又想和她多攀关系,才带出消息。
“那便只剩一个账房和另一个伙计。”曲叶彤觉得她们已将真相拼凑得七七八八,“若要弄清当年实际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他们口中问了。”
“我也会尽力调查他们的去处。”曲叶彤实在想找个亲历者问问,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待找到他们,你又想干什么?”她们殊途同归,但总归是人各有志,她不免要先问一句。
“我说过的,早同你说过。”严云絮这么作答。
说过?
曲叶彤想起严德猝尔仙去,严云絮首次同她对话就坦言自己弑父,她如饮醍醐。
严云絮早说第三个目的:她归来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假母诛杀亲父,她竟真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