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鸿爪春泥(四)瑶台月
姚一十2024-03-13 09:533,342

  医馆相会,曲叶彤说起从曲婶处听得的往事,严云絮当即问:“赵家粮铺早前都有谁?”

  曲叶彤没答,反问道:“你为何要查三十年前的旧事。”

  严云絮先前说是推断,可猜得这样准,不会是凭空来的,曲叶彤想知道她有什么依据。

   

  “县中纷传我失踪这四年,是在青楼当花魁娘子,所言不虚。”既先提了要同曲叶彤互换秘密,也确实得了线索,严云絮没做隐瞒,她说:“拐卖的勾当不止一伙人干,落难的女子也不是独我一个。我偶然从几位假母处得知……”

   

  去岁冬,严云絮得了自由,先回了一趟佑城。

  最是消魂处,瑶台月,锁仙娥。

  瑶台月在佑城以飘飘似仙的姑娘闻名,严云絮被困其中数年。她此去是为了同假母、姐妹们道别,托了人带话请假母在外一叙,却得知秋日起假母就病得起不来身,早搬出了瑶台月。

   

  说是搬离,实则是被送到了外头等死。姑娘们东拼西凑,为她请了大夫。但大半辈子都蹉跎在青楼的人,身子垮了等闲不是能救起来的。即便用了猛药,能好一阵,三五日便又不成了。

  自己的病自个儿清楚,师蕊深知她已经到了寿数,不愿再虚耗大伙儿的银钱往下灌那些个黄连似的汤药。她执意推拒了大夫,楼中几个假母轮换着过来,做饭煮茶,扫洗添衣。

  打头师蕊还能起来走几步,迎着日头和她们说说话,待秋日尽了,万物衰,她同耗尽了精力似的每况愈下。不提腿脚,有时连头脑都不甚清明,浑浑噩噩的,像不知夜与白日。

   

  那几日看顾她的假母们心里头都发愁,已然连着有好几天她们夜间起身,望见师蕊仍睁着眼。夜里头不见她闭眼,就生生熬着,白日更不见她入眠。分明身子都垮了,但人倒像是不知倦,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昂贵的药汤师蕊不许再买,如今用着的是再低价不过的。虽也吃着药,但不过是个慰藉,这连觉都没了,眼瞅着更是不好。

  几个假母们聚在一处商量,又凑了一回钱,再找大夫拿药。这次大夫走了一遭,却连药方都没再开。

  “早同你们说过,再贵的药材也只是吊着命,究竟是治不好的。”大夫瞧着她们握着的荷包,再没挣这份钱,“备着后事吧,不必再医了。”

   

  大夫下了断言,再强求不得,往后共度的每一日都像是从阎王处偷来的。

  大伙儿想让师蕊在最后能称心快意,她们想说些乐事,但打眼望去,被送进瑶台月的女子,哪一个都是苦的。往常那些逗乐取笑的话都是哄客人的,眼下要哄师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满室沉默,天似有感,风雨大作。

   

  “爹!娘!”风雨声唤起了原本愣愣不动弹也不出声的师蕊,她爬起身,双手高举挡在头顶,没走几步,又缩回榻上,像是在室内淋了场遮天的暴雨。

  “师妈妈是怎么了?”有小丫头不解,骤然见她这样,有些被吓着了。

  师蕊只像没瞧见旁人,仍兀自大喊大叫,她嘶声吼着:“爹娘,决堤了,发大水了!”

   

  小丫头不清楚,几个同师蕊年岁相当的假母早已忍不住淌了泪。她们紧闭了门窗,还为师蕊递上了一把大伞。

  “娘!”师蕊举着伞,一刻不停地喊,昔年的雨水落尽,今日的哭喊混着风雨不知该流向何处。

   

  /

   

  师蕊不知是不是喊累了,神思涣散地抬头望着伞面。

  雨飘在伞面,飞过一路,严云絮叩开了门。进到院中,她没急着进屋,先问了师蕊的近况。

  待她平复了心绪进了屋,众人自是稀罕不提。说了几句,严云絮走近床榻,伸手和师蕊一同握住了伞柄。

   

  屋内本没有雨,师蕊将伞抓得极牢,骤然见有只手握过来,她抬眼瞧着,竟不知是有人要争抢,旋即就将伞身歪向了严云絮。

  “要发水了,莫淋着雨。”她好似呓语。

  “雨就快停了,”严云絮轻轻接过师蕊手中的伞,拉了她的手往前探,“你瞧,没有雨落下来,也没了雨声。”

   

  “雨停了?”师蕊缩回手望了许久,再望向严云絮眸中倒是难得清明,像突然好了,甚至能问上一句:“江子归待你好吗?”

  “都好,但不如您待我好。”旁人见状大喜,不耽搁她二人叙话先退了出去,独留严云絮对着师蕊卖乖。

   

  “哦?”师蕊见到她也有了气力说话,答道:“我倒不记得有哪里待你好的,你起初还恨我呢。”

  “是我错了。”昔年初到瑶台月,姑娘们都被分派给各自的假母,严云絮就是师蕊领着。

  假母与母,只一字之差,但前者要教的尽数是风月场的规矩。严云絮不忿,曾骂过她是在逼良为娼。

   

  当时师蕊像不在意,雷打不动得每日教她学规矩。

  “你听着,记下来,我如何说,你就如何做。”她严厉地如同一方铁尺,不许喊累不许反抗,全心全意只想将严云絮按在规矩里,磨成“瑶台月中仙”。

  那些日子,师蕊几近是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盯着她。原本严云絮以为是怕她出逃,后来才觉得,这是怕她寻死。

   

  死是最容易的。

  不提被拐这一路病了伤了寻死的,单是被卖到瑶台月,严云絮也不是即刻就被带进了楼中。

  首先是改了籍契换了姓名,待到她们再不提自己从前的姓名住处,才会被交给楼中假母。要你绝口不提,自然是打碎浑身反骨,让你吓破了胆,决计不敢再提。

  每次来上这一遭,都少不得被拎出来杀一儆百的。不肯认新的身份,嘴上厉害的,便割去舌头;有心试探出逃的,便打断腿。

  瑶台月声名在外,身有缺陷者一概不收。缺了舌头与双腿,再进不了瑶台月。但多得是其他去处,依旧什么都躲不过。佑城许多青楼,再还有暗门子,又或是干脆被转卖于他人为妻……诸如此类,能换得银钱便不会被放过,各位姑娘惊骇之余,难免会说一句,“倒不如死了算了,只有死了才能得干净。”

   

  当然会想到死,但严云絮不在此列。她想起先前和严玉水一道面对父亲,一味反抗无用,不如先顺从,活下去才是真的,她从未想到过死,活着才能回家。

  师蕊教完了规矩,也向严云絮说起过这话。她说:“严守规矩,才能在瑶台月活下去,要活着。死是最简单的,但没有用处。”

   

  彼时严云絮表面应了,心中却想这假母不过是想让她死了心待在这销金窟。不想下一刻,她却问:“你叫什么?”

  “奴唤青烟。”严云絮应答得宜,可师蕊避开龟公,悄声说:“我问你的姓名,你原本的姓名。”

  严云絮心中对她未曾有一丝好印象,拿不准这是不是另一重检验,轻易不肯开口。师蕊也不强求,只道,“牢牢记着你原本的名字,那才是你。”

   

  天长日久,严云絮以青烟之名在瑶台月行走。积年累月地被假母护着,她识得了真情,也知晓了为何假母会让她记住原本的姓名。

  瑶台月的日子,周而复始,昼夜倒错,若不牢记自己本来是谁,难免麻木着将人生也在此错乱。

   

  “我不是很快就知道好歹,惦记着您的好了。”

  严云絮同师蕊说话,句句皆是过往。后来,师蕊像是不愿再往前看,又惦记起严云絮此行,“那江子归当真待你极好,那你怎此刻回来?此行为何,他可有陪同?”

  师蕊到底是挂心着她,严云絮垂下眼,仔细答道:“正想和您说,婆婆见我心有牵挂,叫我回去瞧瞧爹娘哥姐,是难得的好事。”

  “那便好,”师蕊听了也很是开怀,望着严云絮像是已经瞧见他们阖家团圆,蓦地为自个儿叹了一句,“我原本也是有过爹娘,有过家,有过故土的。”

   

  /

   

  伤怀来得很迟很迟,像一把缓缓砍下的钝刀。只叹了一句,师蕊便再支撑不住,半躺半坐着眯着眼睡下了。

  严云絮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了被,出去同另几个假母说话。纵使万般不舍,到了这个地步,也须正经商议起后事。严云絮年纪轻,不懂置办棺木坟地的讲究,她只记得有几位好似与师蕊是同乡,借此机会问起她们的故土何处,能否在城中找个商队或是镖局走上一遭。即便日后尸身无法归家,哪怕带一副衣冠回去,也算是魂归故里。

   

  “唉,”说起这个,她们也同师蕊一般,先叹了气,“当年我们那儿是受了水灾,后来不是没打听过,但千里万里不知真假,只听说后来重建,不提村落,连县城都换了方位改了名。”

  洪水决堤,一泻千里,房屋人畜尽数裹在奔流里,侥幸活着,故土也早变了模样。

   

  严云絮记下了方位和原先的县名,打算先着人探探路。师蕊便是睡下了,也须有人看顾,她没在外头逗留太久,只几句话的工夫,又进了屋。

  再进去,师蕊不知何时又起了身,伏在桌前出神。

   

  那桌上盖着白布,师蕊咬破了手指,画了许多图,血糊糊。

  “我怕死了就万事皆空,什么都记不住了。”师蕊见严云絮来了,慎重其事地向她交代,“你等我去了,把这个烧给我,务必要烧给我。我要靠着它去报仇的,成了厉鬼,千山万水,我都要寻到他们,去报仇!”

  师蕊自知时日无多,生死当前,唯一最要紧的是恨,长久的、连死亡也无法消弭的怨恨。

   

  “三十年前,曾有一行五人将无数受灾女子拐卖。”短短一句,是师蕊宁愿化身厉鬼索命的深仇,是假母们在天灾后又遭逢的人祸,困住了她们一生。

  严云絮开诚布公,曲叶彤亦洞悉此言意指何人。毕竟,方才曲婶就提过,爹爹和刘昌赶追去别处卖粮的赵新荣时,外头发着水患。

  

继续阅读:37 鸿爪春泥(五)三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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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我来时不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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