笤帚扫过地面,沙沙地响,吉小珍抓住那若有似无的响动寻到尽头处,有人正在曲家洒扫。
她跟进去,院中人侧身,呐呐唤了声吉婶。
“是彤彤啊,”吉小珍一眼认出曲叶彤,拉了她嘘寒问暖,“好些年没见着你了,璞儿都该五六岁了吧?你在严家如何,今儿怎么得闲回来?”
三两句话远胜空中四散的扬尘,轻而易举让曲叶彤迷了眼。她偏过头,含糊答着:“都好,我回来瞧瞧。”
可怜话音都稳不住了,吉小珍哪里听不出。“在刘家过得不好?还是刘昌给你罪受了?”
“没有。婶子,都没事,我这是被风迷了眼。”曲叶彤手里头动作不停,那笤帚就好似从吉小珍心头挠过,瞧她这问得什么。一个孤女,打小就去刘家了,名义上说是收养,但也就是童养媳,一路长起来,什么苦的累的没干过。偏生受了罪也没处诉,曲家不过就是座空宅。
她自厅中搬出张小条凳,拿着帕子抹了抹,拉着曲叶彤坐下。
吉小珍道:“这些年也少见你回来,别以为你无处去,我们几十年的邻里,都是惦记你的。有什么委屈,尽管和我说。”
“多谢婶子。”曲叶彤背手抚过条凳,这处有坑洼,那处几道刻痕,边角曾在她蹲下拾东西时撞了她的头,她抬手就打,反又受了疼,引得爹爹哈哈大笑。
那几年相继送走了三位至亲,这世上她仅存的亲人自打爹爹去世,都接二连三抛开她去了。她不忍回来,因为家本是团圆,但她最先想起的总是死别。
她避开吉婶的视线,望着空荡荡的家,喃喃道:“过日子哪能处处如意,公爹养我这么些年,有什么委屈我忍了就是。”
“话不是这么说。”吉小珍见她这样想,心里头是又急又疼,捧起曲叶彤的手,叫她望着自己,连声说,“他刘昌当年是收养了你,但你并不曾欠了他的。你跟婶子说,是不是在刘家受了不少委屈,你都忍了?”
对着吉婶的体惜,曲叶彤轻轻点头。
吉小珍当下就对刘昌来了火气,甫一碰到曲叶彤的手,她就知姑娘没少干活。当年爹娘祖母还在,彤彤养在自己家中,秋叶可是什么都舍不得叫她干的。
这刘昌将彤彤领回家,算起来也是有情有义。但家门一闭,说不得是彤彤在伺候他们一大家子。吉小珍越想越看不上刘昌,是了,刘昌他媳妇儿子先前都抱病,可不就是要彤彤照料。
“婶子是外人,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我总归是希望你的日子能往好里过,拼着不中听也要多嘴几句。”吉小珍忧心曲叶彤想着要还刘家恩情,日后还是只会委屈自己。她诚心实意地劝着,“那年你爹本就是陪着刘昌外出才出的事,若要说谁欠着谁,那也是他刘家欠了曲家恩情。他要有良心,就该好好待你,而不是让你忍着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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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你自己得立起来,过日子是没有处处如意的,但家里头磕磕绊绊,你别只知一味忍让。该说说,该吵吵。也不光是刘昌,刘景安待你如何?”说完刘昌,吉小珍又问起他儿子。公爹是个没良心的,要是夫君也不着调,那姑娘在那个家里头,得苦成啥样。
“景安待我不错,璞儿平素也是他管教得多。”刘景安对她一往情深,多年夫妻曲叶彤说不得他有哪里不好。
“那还算他知道好歹。”吉小珍只觉得理所应当,刘景安就该对彤彤好。
这些年,彤彤成婚生子的几件大事,吉小珍也都去走动随了礼。彤彤和刘家子成亲当日,夫妻俩亮相拜堂,瞧着刘景安那病歪歪的模样,她心里就堵着。
大喜的日子,不好哭天抹泪的,被人瞧见多生出事。但离了刘家,吉小珍和几个同去吃席的邻里对着叹了半天气。刘家子生来就弱,纵使长到能成家的岁数看着也不如常人。彤彤嫁了他,要他有什么不好,彤彤岂不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吉小珍切切实实为姑娘发愁,也就是几年前得了刘璞,这才好些。
可刘景安对彤彤再好,他也是个病秧子。刘昌将彤彤配给他儿子,这主意就不对。若他有心,就该仔细替彤彤寻摸个好人家,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往后跟亲生父亲似的给彤彤撑腰。
刘昌就没一处做周全的,吉小珍想起他就嘴巴不是嘴巴脸不是脸,恨不得啐上一口,但姑娘在呢。她拍了怕曲叶彤的手,“说说吧,今天是受了什么大委屈,才躲到家里来了?”
见着空无一人的家,哪有不伤怀的。吉小珍心知曲叶彤甚少回来是避着这桩伤心事,今儿个没到清明寒食,并非家人祭日,她回来多半是因为在刘家待不下去。
“我想爹娘祖母了。”曲叶彤的眼泪成串砸在吉小珍的手背上,便是再冷硬的石头也要被砸出缝隙,吉小珍自然也红了眼。
“姑丈被害了,公爹为此成日心情不佳,少不得说我几句。”曲叶彤强撑着说了一句,开了口,更是控制不住。她掩面哽咽,“这本来没什么,只是我越想越觉悲苦,姑丈他没了,这么多人替他伤怀,又有几个记得我爹娘呢?”
两行珠泪,寸肠千结。
吉小珍给她递了方手绢,曲叶彤接过抹着泪眼,很快就止住了泪水。连哭都不得尽心,在刘家连为爹娘伤心怕是都要躲着人。吉小珍满眼怜惜,听得她问:“曲婶,我隐约想起我爹出事那次,他和公爹还是为着姑丈的事情奔走。是这样吗?还是这些日子我被姑丈的事儿牵了心神,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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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曲叶彤并不记得爹爹离家是为着什么。
再往前追溯,曲直出事前,最后给女儿留下的是爹娘的争吵。
那日曲直不当值,却一早就出了门。曲叶彤坐在小方凳上,娘亲对她念叨,“也不知你爹干啥去了,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她和娘亲一道等着爹爹,好不容易等回了人,爹爹都没看她们一眼,只叫娘亲给他备上水和干粮,直奔屋子草草收拾了行囊就又要走。
“又去干什么?”秋叶在曲直跟前拦着,总得要个交代。
“刘昌要出去一趟,我不放心,跟去看看。”
曲直是这样说的,秋叶听了愈发急了,“刘昌他人高马大的,手上又有功夫,轮得上你不放心,非要跟着?”
“他怕路上不太平,”被生生拦着,曲直不舒坦,嗓子也高了,“兄弟开口让陪着走一趟,难道我还能说不?”
曲叶彤眼见爹娘拉扯半晌,最后终究还是爹爹快步迈出了家门。娘亲不仅替他备足了路上吃喝,还去藏钱的匣中给他取了几串钱,防止路上要用。
“兄弟兄弟,他只知道兄弟。他这一走,何时回来也没个准话,一大家子都不顾了。”
秋叶忍不住抱怨,曲叶彤常听娘亲絮叨这几句,她转头望祖母。同往常一样,祖母接茬儿,“他是男子,你总不能把他困在家里头。早知拦不住,又何必和他吵嘴。”
娘亲总是这样,爹爹若不当值还赶着往外去她便会急眼。爹不听她的,祖母也替爹说话。
那时曲叶彤还以为娘亲发的是无名火,待她长大了才看清,娘亲不是动怒,她是悲恼。娘亲一次次在前头拦着,不过想让爹爹多顾着家里,多顾着她,而不是只知顾着旁人。
女子所受的教导,要她以夫为天。而男子要学的,是“不被私情所累”,他们将顾着私情视作无能。
他们自祖辈父辈起,构建遵循的排序娘子就总在后头,甚至比不过友人。
郎君们沉醉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叙事,时刻准备为兄弟插刀,将娘子的担忧当作阻挠。
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为了兄弟是大义,娘子的阻拦就成了负累。负累独这一种,而“大义”万千。
拿了家里头的存银给兄弟周转,迟迟收不回;替兄弟出头,起冲突时伤了人,兄弟转头不认,自家只得赔了银钱;自家的女儿要许给兄弟家亲上加亲,女儿不情愿,那就是不遵父命……
曲叶彤在医馆坐诊,这样的事儿耳听千遍。
妇人们的憋闷难以消解,郁结于心,心脾两虚。
她给了切勿虚耗心神的医遵,但在重复的日子里,他们总是如此,她们总无法不管不顾。男子全了大义,妇人熬干了自己。
这样的病症,曲叶彤治不好,她早知道。
“我记得当时爹娘吵了嘴。”这是曲叶彤真切记着的。
吉小珍叹了口气:“许是你娘跟你说过,但你那会儿年岁小,没记清。”
他们确实是为着赵新荣去的。
“你爹那一去,好些天没见回来,你娘放心不下,找去刘家问过。”
吉小珍忆起秋叶当时和她一道做针线,提起这事儿,秋叶原还说,“赵新荣去做生意,那刘昌要护着姐夫。等曲直回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有什么和他相干的?赵家赚了钱,刘昌能得接济。他又为着什么,赵家是不是也能分他仨瓜俩枣的?”
钱不钱的,吉小珍清楚秋叶不为这个,她也就是嘴硬。这不,话音未断,下一秒秋叶指尖被针扎了,她又忧虑起曲直的安全。
她向曲叶彤说起,“你婆婆告诉她,是赵新荣去别的州府卖粮了。当时外头发了水患,刘昌忧心他姐夫带的米粮会被人劫了,才叫上你爹匆忙追了上去。”
“原来真有此事,我还猜是我记错了。”
既然提到了曲直的死,吉小珍顺势又开解她:“所以不单是刘家,连赵家都是欠了你家大恩的。以后有什么委屈别忍着,可别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再不济,你回来同婶子说,我去找刘昌说理。”
曲叶彤认真应下了,送走吉婶,她在院中给爹娘祖母烧了纸钱。
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
前一日,药舍内,严云絮同她说完话,曲叶彤在白日点了灯。她将纸页凑近烛火,燃尽了严云絮写下的字。
“赵新荣杀了曲直”,这几个字燃尽,也是化作飞烟。
曲叶彤告诉严云絮,她会想办法验证这份猜想,眼下如约添了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