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为父报仇,曲叶彤也犹豫许久,方有了后头的筹划。而今她观严云絮复仇的决心,不由要问:“非要如此?值得吗?”
“值得。”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严云絮毫不迟疑。她就是为此而来,待查清一切,定为假母和无数被他们坑害的姐妹报仇。
“为何?她们就如此重要?”大义灭亲是高尚之举,但又有几人能知行合一。若易地而处,曲叶彤自认多半不会为替旁人复仇便豁出一切。
“曲姑娘没去过青楼,不知道楼中是什么境况。”严云絮本也不指望外人能感同身受,但面前的是曲叶彤,她愿意多说几句。“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世人皆瞧不上青楼女,谁又知楼中姑娘们是怎么想的呢?”
在许多妇人眼中,她们是勾得夫君不顾妻小的狐媚,合该叫她们吃尽苦头,再不能抢了别人的夫君。
可若非真的是迫不得已,谁又想成日曲意逢迎,去应付那些薄情寡义的男子。
瑶台月每夜的烛火都点得亮如白昼,严云絮无数次觉得那高阁里来去的那些男子,日日都像在上演百鬼夜行。他们或端得是风流倜傥,或装得彬彬有礼,时而吟诗弄月诗酒风流,但闭了门,皆数都会抛下假面,全部都面目可憎。
花了银钱,自然能对叫来伺候自己的姑娘为所欲为。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于是动辄打骂凌辱,便是叫疼,也得要你叫得合乎心意。直到一夜过去,他们再披上人皮,所有的阴暗隐去。
“青楼女干得就是卖身的行当,但谁也不是自愿就去了楼中。”严云絮几乎对瑶台月所有姑娘们的来历耳熟能详,满楼女子其实也就三类身世。被父母家人卖了的,被歹人拐来的,再就是因家中有人获罪受了牵连的。
在卖身前,她们就已经蒙难。后来,像个玩意似的供人寻欢取乐,还要将那些男子唤为恩客。
恩情何处?是那些赏钱,还是婊资?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们的身价高了,客人出手阔绰,能赢下脸面,或许欢喜;东家能赚上数倍,日进斗金,必然欢喜。
可严云絮当花魁时,她自己是不得欢心的,甚至是厌恶。
盛名不过是一只架得更高的笼子,身价愈高,赎身钱俨然堆成了巨资,自赎无望。但她的一言一行又得更守规矩,需得处处合乎客人的心意。不管重复见多少客人,皆须如此,这种扭曲的要求令她作呕。
严云絮十分了解他们要的是什么。
是以他为天、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孱弱;是深情不移、为了挽留他不惜作恶的狂热;是他轻而易举,就能完全掌控一个女子的身心,叫她如痴如狂,再高高在上地鄙夷她娼妓的身份……
在那些男子看来,楼里的姑娘们惯会为了他们争风吃醋,甚至乐见她们做些勾心斗角的戏码,以让他自己的男子气概与重要性在当下彰显膨胀得无以复加。
这些皆是他们自负的妄想,严云絮信手拈来,所有姑娘们做起这套都是得心应手。
她们也披着假面,只能日日做戏,争花魁,扯头花,抢恩客,客人想看什么,她们就得如何。但其实,暗地里,楼中的姑娘们是最紧密的共同体。
若谁伤了,不能再撑着见客,想替她,必得装作是抢来的机会;若哪个得罪了客人,眼看着要被责难,必得机灵地将她挤开,须得像是落井下石,见缝插针迫不及待地显露自己的本事。
“我们不过想活下去,活着是很难的。”从始至终,严云絮都想有朝一日能活着离开瑶台月。
她能如愿是万幸,理所当然,也有许多不幸。
纵使是瑶台月背后有人,可开门迎客,也不乏客人没个轻重,弄伤姑娘是常事,便是失手弄死了,也不过赔点银子。
和气生财,管事们深谙此道,至于丢了性命的姑娘,自有龟公卷了席子,尸身一裹,就扔出去。
死见多了,剩下的人便更想求生。
离开瑶台月是条望不到头的登天梯,她们最急迫的所求不过是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她也要活下去。
先活着,才能盼望离开。若有姐妹得幸离开,便是给所有人都添了一份希望。
“前次见姑娘点了烛火。”说着,严云絮点燃了桌案上的蜡烛,又起身推开紧闭的门窗。
春日里风也有力,卷着寒意,呼啸着要按灭燃起的烛光。那点火在风中飘扬,在白日本就不显眼,眼看着下一秒就要灭了。
“我同她们的关系就像是这烛火,于寒风中摇摇欲坠,依偎在一起才不致熄灭。”严云絮给那火添上了灯罩,“她们至关重要,因为我们本就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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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我被她们护着,和她们一道挨打哭泣,见证过她们的死亡。她们的无望悲哀也是我的悲哀,我仅存的一点欢愉希望也是和她们共享的。”
严云絮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她走出了瑶台月,但楼中燃不尽的灯火未曾消散。她还是望见姐妹们的血泪淌过,燃出一座醉生梦死的瑶台仙阁。
“无数的她,都是同一个我,我们有共同的仇敌。”她说,“既知我的父亲有此恶行,我决不能装聋作哑。”
她在师蕊坟前立过誓,便是弑父,也要报仇。
严云絮的声音停了,风还在吹,曲叶彤像是被那点微弱的火光晃了心神。
说是颠覆也不为过,她从未想过那些青楼女是什么处境。
刘景安那副身子,万不会寻花问柳,但曲叶彤没少见其他妇人骂那些青楼女子。
更有甚者,夫君出去风流快活,再回家给娘子染上脏病。最后,她们遮遮掩掩地去素家医馆求医,还怕大夫觉得是她不守妇道才生了这病。
这些妇人可怜,曲叶彤无法怪她们,自然怪怨那些放荡的男子与同他们苟且的风尘女。
现下想来,那些青楼女难道便不可怜?她们也无可奈何,大抵连求医的机会都没有。
简单将一切归罪于她们也是倒果为因,若天下间的男子都能洁身自好,不再眠花宿柳,世上有何至于会有青楼。
曲叶彤能体会,严云絮说的是很深很深的仇怨。当年那些受灾的女子,未死在水灾中,未困于逃荒路,眼瞧着就要进城,却没防住他们要趁火打劫的歹心。有此深仇,自然恨之欲其死。
只是,她望着严云絮,“你何不报官?”省得亲自动手,不一定要亲自动手的。
话音刚断,严云絮抬头看她,好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曲叶彤顿了一下,摇着头道:“我说了句废话。”
她自个儿都没报官,又何必问严云絮。
前情说尽,而今她俩坐在一处,春风吹不动她们要复仇的决心,只吹散沉默。
待曲叶彤再开口时,她慎重其事,“严云絮,我敬佩你。”
从前是各有目的,此刻她才算是真正的同盟。不因她们握着彼此的把柄,是抛开其他,她也愿相助,给严云絮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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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赵家粮铺另外一个伙计名叫金大,确实生而六指。听说二十多年前他就离了湖竹县,如今不知去向。”
除却隔得太久,打听这些并不算太难,曲叶彤和严云絮将问得的消息归在一处。
“剩下账房陈括,早已身死。昔日涉案的五人众,除了刘昌,只还有金大不知所踪。”提起金大,严云絮沉思,此人难寻,但没有踪迹反倒更容易隐于暗处。
曲叶彤也有此想,她问:“会是他吗?”
她们在寻一个神秘人。
有一人,知晓全部或部分三十年前的旧事,是知情人。
他散播了严德是被人害死的言论,掘坟抛尸,引得县令游远舟登门调查,又故弄玄虚,将游远舟引向赵家。
严云絮原本猜测是这人杀了赵新荣,一切皆是一人所为,找到曲叶彤才知另有其人。
“他必然见过刘昌珍藏的双刃刀,定是亲近相熟之人。”曲叶彤眼下猜是金大。
说起来,除了严德的尸身,赵新荣死后,也被神秘人动了手脚。
严云絮先前问起赵新荣的死,曲叶彤伸手探向她的咽喉。她道:“研习医术不单能知如何救人,也能通晓如何让人死得更快。”
曲叶彤与赵旭亲近确实是别有用心。
谁让她得知杀父深仇,仇人的儿子正靠着她延请的名医重振雄风。巴巴请名家解了仇人的重疾就已经足够郁怒,要再不利用赵旭做些什么,岂非真叫自己失望透顶。
她想起赵新荣的心结,重疾已缓,心症难解。膝下三子只赵元容一个男孙,赵新荣深以为憾。
偏偏元容还是赵霄那个最不成器的长子生的,赵霄以元容为要挟,赵新荣若想将元容接到身边教养,就得容他回湖竹县。
曲叶彤眼瞧着赵新荣对赵霄是恨极了,宁可将元容留在芦根村。
他做了选择,但心里头还是想得个孙儿,才算后继有人。
平素带着璞儿去赵家走动,曲叶彤没少从姑姑姑丈话里话外听出他俩的焦心。赵晖和夫人不合,都不同房,完全指望不上;而赵旭一个鳏夫,只一个姑娘,又多年不愿续弦,更不能凭空变出子孙。
孙辈是赵新荣的憾事,若想一击必中,须得恰中要害。
那日曲叶彤与赵旭密会,蓄意引得赵新荣发现。
他俩的事儿被当场撞破,赵旭落了顿打。而私下里,曲叶彤找上了赵新荣,她要赵新荣替她瞒下此事。
曲叶彤现在还记得赵新荣那时望向她的眼神,分明正骂她是荡妇。
儿子纵然不成器,但也定是曲叶彤勾引在前,他才知如此不着调。赵新荣怨她不顾纲常伦理,竟还有脸叫他不提。
赵新荣或许不准备应下的,可曲叶彤问他:“你可知璞儿是谁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