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远舟唤游方叫来赵田,点出先前赵新荣撞破赵旭与曲叶彤私情之日,叫他回忆前后赵家可有什么不同寻常。赵田思忖片刻,倒真想起那么两桩。
一来,是赵旭带伤回家,惹得刘绫很是心疼,问是何人对他动了手,他又闭口不言。二来,是赵旭主动开口,说再等三月燕娘便过世整整五年,届时还请刘绫替他操持,挑选合适的姑娘相看。那阵儿他陪着赵新荣在旁,听到这话还犯嘀咕,二公子竟生生鳏居五年才议续弦之事,真真是对亡故的夫人一往情深。
赵田回了话离去不久,赵晖竟跟着来了。
他这些日子,总觉着赵田这厮探头探脑。赵晖索性无事时也盯着他,这不,无意间瞧见大人身边的游方来找赵田,他也随之请见。
“大人,你唤赵田是不是为着查问二哥与叶彤姐姐的私情?这事儿你何必舍进求远,问我便是。”
“你这般积极,是盼着这事儿与令尊的命案有关,还是盼着两者无关?”左右在等游方回来,游远舟难得松缓地和他聊了几句。
“自然是后者,”赵晖毫不迟疑,谈起他的人生志向,“我这人只知玩乐,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美人在怀。经商之道我是一窍不通,全靠投生得好,能享清闲富贵。父亲在时,我都靠他;如今父亲不在了,我只能靠二哥了。”
“你倒是直率。”游远舟和他说话甚是放松,赵晖见状接着道,“说起来,大人莫怪。我甚至十分后悔将这事儿告诉你,整日悬心吊胆。我不仅盼着二哥和我爹的命案无关,甚至盼着二哥和爹分辩的话是真的,他其实并未和叶彤姐姐私通。不然,我将这事儿告知大人,不就将他俩害了。”
“大人,我二哥和叶彤姐姐的事儿你查得如何?”赵晖觉得大人今日十分好说话,大着胆子多问一句。
这话本不好答,恰巧游方按照曲叶彤给的大夫居所查问回来,悄声先告知了游远舟结果。
“他们确实未有通奸之实,”游远舟权衡片刻,还是告知赵晖,“你还是能靠着赵旭享些清闲。不过,你先前向我告知此事,以及现下从我这儿听到的,日后都不要再提,对任何人包括你二哥都不要说漏了嘴。”
“当然,我不敢和二哥提。”赵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若二哥知晓他曾向大人告密,说不得要怎么折腾他,这桩事他必须尽皆烂在肚子里。
送走了赵晖,游方这才仔细说起从大夫处问得的情况。
曲叶彤向赵旭荐举的大夫姓童,赵旭花了重金,还为童大夫在湖竹县置了宅子,如此大手笔,这才将童大夫从家乡请来。
“童大夫说赵旭的疾症也就稍有起色,还不能行房事,若要完全康复,还得医上一两个月。”
按这样说,即便曲叶彤与赵旭生出私情,但通奸一则并不能定罪。
除却这些,游方另外还向游远舟提起:“不过,赵旭也不像先前对我们说的那般,对曲叶彤情意无几。赵旭去找童大夫医治时,时或曲叶彤也会在场与童大夫探讨医理。童大夫便瞧出,赵旭对曲叶彤有情。”
游远舟不计较赵旭与曲叶彤情分深浅,更不在意他俩谁先主动,他更为在意的是,“游方,你全程听来,瞧着赵旭犯不犯得上走到弑父那步?”
游方拿不准,赵晖先前也是说若是赵旭应对不当,说不得会被赵新荣赶出家门。他想,“这取决于赵新荣有多介怀,赵旭事发后是怎么应对的。”
赵霄赌了三四年,屡教不改,才被送到芦根村。赵晖又是个不管事的,赵旭一贯是赵家最得力的孩子。一朝私情暴露,即便女方还是甥妇,游远舟觉得赵新荣也不见得会为此要将赵旭逐出家门。除非赵旭不肯悔改,出言顶撞,将事情闹得更加厉害。
可赵田说赵旭已提出续娶,想必他早向赵新荣认了错,低了头。打了一顿已是惩戒,赵新荣见他愿意好生娶亲生子,大抵也会给他机会。
“赵霄说赵旭无子,赵新荣注定不会让他承继家业,以此指认许是赵旭对赵新荣下手。”游远舟又提起赵家兄弟事端,“比起和曲叶彤的情事,赵旭的隐疾和注定无子的隐痛才是他最大的软肋……”
可曲叶彤为他找来了童大夫,赵旭康复指日可待。他从大夫那儿得了准话,留出空缺,三月后续弦再得个儿子,赵新荣的心怕是会彻底偏向他。坦途就在眼前,他很用不着去走弑父的险道。
游远舟缕析条分,听得游方接连点头。“公子,如此说来,赵曲二人的私情与赵新荣的命案无关?那我们又是白费工夫。”
游方心中郁郁,游远舟却道:“也不尽然。”他吩咐游方去查查刘昌,游方一时没转过弯,问:“为何?”
“将赵新荣一刀割喉毙命,案犯手上的功夫不弱。曲叶彤提到少时除了衙门的差事,刘昌还在武馆挣钱。”曲叶彤提起被刘家收养的事儿,说得琐碎,游方没留心这句,游远舟却句句仔细。再者,刘昌正与严德、赵新荣关系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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粼粼长湖,茂林修竹,湖竹县风貌温软,人的性情也软。是以振威武馆几十年经营的老招牌,时下也不甚兴旺。
馆主庆武领着游远舟入内,馆中学徒正捉对训练,庆武自述,“振威虽称武馆,但正经使弄刀枪棍棒的并不多,大伙儿也就是学些拳脚功夫,日后投身大户干个看家护院的,能得力些。”
游远舟是彻底的文人,游方也不通武艺,见人练武,跟在后面比划了几下,不伦不类,但学得起劲。游远舟索性叫庆武由他在外学着,二人移步细谈。
庆武和刘昌差不多年岁,二人相熟,问起来可说得也多。
他道:“若不是要为妻儿多攒几个药钱,刘昌当年不至于还要来我这儿卖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也不容易。”
游远舟见庆武滔滔不绝,直言:“馆主昔日定是对刘昌很是赏识,日久岁深,人事更迭,再提起他,还是记忆犹新。”
“哪里哪里。”庆武描补,“人呐,岁数大了,就爱盘算旧事。刘昌带教时是难得地尽心,和武馆是彼此成就。”
庆武说起刘昌,不是感念他家中不易,就是叹他事事尽心。游远舟好耐心多听了几句,才问:“不知十八般武艺,当年刘昌是专精哪项?”
“振武所有的教习绑在一块,也撑不足十八般武艺。”庆武登时对答:“往年也同时下一般,也就是耍些拳脚。”
“多谢馆主。”两三句间,游远舟便知从庆武处难问出什么实话。也就是不欲弄得太过打眼,游远舟才撑足了时间,照常多问了些话。也是费了些工夫,既要显得自己急于从他那儿问到什么,又得顾着别问些难答的,让庆武全无准备漏了馅儿。
庆武那儿行不通,但游方在武馆溜了几圈,二人也不是无功而返。
天色渐暗时,他俩等来了人。
“你们想打听刘昌的事儿,给我银子,我给实话。”来人是武馆杂工长用,见他们穿戴不俗,趁着游方在武馆游耍,主动使了眼色,找了个隐蔽处与他搭上了话。
在武馆没顾得上细说,长用听游方说他随公子来打听些事儿,便称:“刘昌的事儿我一清二楚。”
游方没提是谁,长用却直接点出刘昌姓名。武馆人多眼杂,他当即要与长用约个地方商谈,偏长用指名要去县中最好的酒楼,还得是雅间。
雅间开着,酒菜备着,长用露面忙塞了一通,吃得满嘴油光,开口先要银钱。
游方欲亮明身份,被游远舟拦着。
长用一刻没停,还没挨到椅凳就是狼吞虎咽。稍有不对即刻就缩回去,高低也得了一餐好食,游远舟觉得长用打从一开始便是抱着这样的主意。
“给了你银子,我们又怎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他拿出块碎银,搁在桌上。
长用一眼盯着那角碎银,一眼盯着盘中的大肉,分出些神,“信不信由你。”
“一锭换一个问题,我问你答。”游方将那块银角向他推过去,“我想问的,庆武已经答了。你要说的,难道与他不同?”
长用抓起银角,瞧了真假,揣进袖中,这才说,“刘昌来知会过,馆主和刘昌是一条船上的,他那儿你们听不着真话。”
游远舟早知庆武有异,眼下寻根追底,“他俩有何牵涉?”
“说来话长,”长用抓起游远舟新搁下的碎银,“一锭不够。”
游远舟闻言依次往上添,瞧见长用仍不作声,他索性将荷包掏空,摊在桌面,分作几份,先付其一。
长用舔了舔唇,他想将这些尽数收下。“打头刘昌在武馆教习还算说得过去,大伙见他还有份衙门的差事,对他也高看几分。后面不知他是打通了谁的关系,在县衙很说得上话,就并不真教什么了。他来武馆,只管收银子,凭你是谁,只要交够了银子,便有机会被安排进衙门当差。馆主一贯同他分账,他俩蛇鼠一窝。”
“这事他们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办,你又从何得知?”游远舟怎么猜测,都猜不到竟还事涉县衙。
长用兀自取了银子,“我也使过银子,但没旁人多,没轮上我。”
他那时便是个打杂儿的,刘昌和庆武遮掩着行事,挑人也自有门槛,长用是听到了旁人商议。
一个说:“不如就豁出去跟馆主借了银子,凑足了交给刘昌,换了差事。等咱们真当上衙役,多的是机会捞钱,定能还上。”
另一个犹疑:“利钱那么高,你就不忧心没换上差事?”
他们一时难定,长用却像望到了通天路,取了爹娘与自个儿攒下的所有积蓄,尽数交了出去。
不过,刘昌收了钱,却总是敷衍了事。他多问几句,刘昌便横眉瞪目,说价高者得,让他等着。
“你使了钱,刘昌却没为你谋到差事,你便这么算了?”刘昌的谋财路在游方听来本就荒谬,竟还有收钱不办事的。
“你问的算不算数?”
长用问了一句,游方瞧桌上碎银不多了,赶紧摇头。
“罢了,也算你领了我发财,告诉你也无妨。刘昌能将人塞进县衙,你猜他是通了谁的门路。我要揪着不放,能有什么下场。”
长用将嘴里的猪软骨嚼得咯咯作响,他仅有的钱都砸了进去,只能信价高者得的说辞,甚至还想过再补些银子。
可再向爹娘伸手,双亲屡屡追问他将钱使到哪里去了,他架不住,到底说了来去。
爹听完就说这钱是白送了,他再也不好自欺欺人,也曾发狠要向刘昌讨个说法,追回银钱。
但爹却拦着他,问他刘昌可曾真将人安排进了县衙。
他说是,爹也是这样问他的,“他真有这个本事,上头指定被他走通了。你要讨说法,焉能落得了好?”
爹娘怕了,他认了,一家人经年节衣缩食,尽数打了水漂。
“最后一个问题。”游远舟将剩下的银角尽数推过去,他能明白昔年长用一家人为何就那样算了。
贫苦与怯懦是一对宿在人身上的双胎,越穷越怕,越怕越穷。
“问吧。”长用搁下筷子,拢住银子。
游远舟问:“你在武馆可见过刘昌使什么兵刃?”
长用答了,话音刚落便带着银子麻利离去,头也不回。“刘昌有时会在武馆练刀。”他说,“当年他俩搭伙发了财,庆武还给他送过一把。据说是哪位名家打的,刘昌宝贝得很,收在家中,轻易不肯示人。那刀一侧平刃一侧锯齿,是一柄双刃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