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名叫李越,双亲已逝,家中无人。
这样的人户,寻常严德都不会正经看上一眼,又何谈婚嫁。他大发雷霆,严玉水不徐不疾,只说在她逃家的那几日,已经同李越有了夫妻之实。
失贞的女儿送去赵家,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与赵家的婚约彻底告吹,严德涨红了脸目眦尽裂,指着严玉水大喝:“还不给她根绳子吊死!”
严玉水直觉那一刻父亲是真的恨不能叫她去死,但娘亲拦下了他。
娘亲牢牢将她护着,声声质问:“我已经没了一个姑娘,你现在还要逼死另一个吗?”
中秋将近,明月一日圆过一日。严玉水又被禁了足,她待在房内,推窗望月,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圆满。然后,那月又走向残缺,没变的是月光投在地上的严玉水孤零零的影子。
她不知娘亲是如何说服了父亲,解了禁足时严德已经对她的婚事放了手。
严家的三小姐下嫁,众人皆道那货郎要飞黄腾达。
富家千金与贫家子的故事历来为人所津津乐道,不少男子借着李越,也能想上一想若是自己得了小姐青睐,也能一朝翻身。
成婚不久,严玉水和李越离了湖竹县。
县中少了热闹,那些遐想却未落空。李越确实发了家,只是他没靠着岳家,靠的是严玉水的筹划。
两位兄长都不如她,严玉水从来都这样想。她与李越走南闯北,从杂货游商到南北贩运。知地取胜,择地生财;择人任势,用人以诚。严玉水招揽了诸多人手,但她的脚步却从未在任何一处长久停留。
她是个敏锐果决的商人,只一个怪癖。最难得的酒水布料,最上乘的胭脂水粉,严玉水只供秦楼楚馆。
如此安排,全因当时报官时听县令大人提过,被拐的姑娘不外乎几种去处:卖给大户人家为奴,卖给穷苦人户为妻,卖入青楼为妓。
走街串巷自有她雇的货郎,他们尽数记牢了严云絮的画像,知晓东家娘子有位失踪的妹妹,去哪儿都需替娘子留意。
因她也是女子,和楼中姑娘们更好说话,严玉水每每去送货,都会向交好的姑娘问起,有没有见过她失踪的妹妹。
这一路,严玉水甚少能得到妹妹的消息,却数次先替她人赎了身。苦命的姑娘不知凡几,她救不了许多人,每每对上她们的眼睛,严玉水都会想起严云絮,纵使她们长得没有半分相似。
也有许多时候,她得了线索东奔西走,最终只能同全然陌生的姑娘说一说自己的心事。她们都不是严玉水要找的人,却都会说:“我盼着你能如愿。”
而今终得如愿,严玉水不提奔劳,说起自己的婚事,“他叫李越,原先是个货郎。”
少时,严玉水曾带着严云絮换了男装,欲从侧门偷溜出去。刚出了门,没走几步,先在巷中遇上了货郎。
严玉水想要一个算盘,她叫住货郎,对方愣头愣脑,支支吾吾说自己没有,想要算盘得往书肆去。
她颔首转身,小货郎却当场将她们叫住道:“盘算我明日给你带来,你们不好孤身在外,小心遇了歹人。”
也换了男装了,竟一下就被看穿了,严玉水还要否认,家里头已经发觉小姐丢了,一股脑地追了出来。
她俩自幼就被严德看顾得极严,据说是学着京中大户教养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派。严玉水没能带着严云絮混出门,小货郎次日去书铺买下的算盘也一并失了买主。
后头再遇见,就是严云絮失踪,严玉水逃家。她没再刻意着男装,匆匆穿过街巷。彼时西风残照,他问:“怎么独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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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货郎?”
严云絮绝大多数的过往与认知,都与严玉水相连。提起这世上的事物,严云絮总是先想起严玉水,万事都要从她那儿绕一个弯。
她会先想起严玉水想要一个算盘,起因是父亲只会教兄长们经商,严玉水觉得这样不对,父亲不给的,她们自己去取。随后才会想起,严玉水带着她私下出了门,她们在门外遇见了一个货郎。
“是他。”严玉水恰巧也完全能明了她在说什么。
即便一别四年,相隔万里,在意外的分离后,她们仍是那样心有灵犀。
严云絮不可避免地被这样的直觉击中,或许是和严玉水重逢后的感觉太过完满,让她觉得这四年太过单薄,以至于严玉水将将收住泪水,她又难以自抑地红了眼。
严玉水心揪起来,一刻也等不及,她要替严云絮赎身,当即要带着妹妹离去。
“我已经赎身了。”严云絮再回瑶台月,原是想同假母、姐妹们道别。
这样更为便宜,严玉水带着她回了落脚处。昔年各处置下的宅院,全凭严云絮挑一个顺心的,她们会在里头一道住着,这辈子都不再分离。
这令严云絮神往,在沉溺前,她摇了摇头,她无法去往别处,她要再回湖竹县。
“不行!”千山万水,若说有何处严云絮不能踏足,严玉水定然要将湖竹县记在首列。
“为何?”
严云絮有不得不回湖竹县的缘由,严玉水也有坚决要拦住她的苦衷。
她说起那场踏青,“根本不是见家中憋闷,带着我们外出游乐……”
严玉水曾见娘亲与父亲争吵,在县衙来人问话后,娘亲将书案上所有东西一股脑向父亲砸去,责怨道:“我劝过你不要让她们出门,你非不听,你为何不听!”
当时她不知内情,只道是春色正好,踏青生出意外,父亲也始料未及。她忍着悲痛,更多将过错归咎于自己,不愿迁怒。
也是很久之后,严玉水才知晓,娘亲的怪罪是因着早前邻县便出了失踪案,父亲说要踏青,娘亲心中难安,却没能将他们拦下。
执意成行的踏青自然是另有目的。
那日的事严玉水自虐般在脑海重演过千万遍,起先回忆时满心祈求能再回过往,让自己的脚步停住。待无用的奢望远去,她细细斟酌每一步,瞧出些端倪。
随行的众人走散,她与妹妹落单,这一切都太过凑巧,就像是被蓄意安排。
严玉水离了湖竹县,依然没将这些抛下。这些年,她已经查实,一切都是父亲的手笔。她们没有同随从走散,是父亲先前支使他们散开,以供她们在林中和赵家子邂逅。
“他要将女儿嫁进赵家,赵家那头想先瞧瞧我们生得什么样子,父亲就安排了一场踏青。”
依旧是干系着婚约,父亲太想和赵家成为姻亲。那场踏青中,她们本就像是独自奉与赵晖挑选的货品。只是这场婚约太不值得赵晖挂心,他半道去了珍宝斋,而严云絮落单,孤零零被藏在林中的歹人撞见。
“先有这样的因由,再后头,父亲也没有尽心寻你。”
严玉水这话说得含蓄,为使严云絮明白湖竹县严家万不是好的归处,她又直白道:“他说过,一个女子失踪,就不会有好下场,便是找回来了,严家怕是也不好再留。”
严德的原话是:“不是被卖为奴便是被卖为妓,若是后者,大动干戈寻到了人,也留不得。”
这后半句,谁能想到出自一位父亲之口。他说得如此轻易,像假使成真,他真的让会严云絮的性命就此终结,留不得。
“他对你我只有利用与冷漠。”严玉水一锤定音,她早已几近与严德决裂,无法眼睁睁看着严云絮再走入那个由他掌控的家。她们可以有自己的家,独属于她俩。
严玉水是如此坚决,要说服她容自己归去,严云絮只得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全盘托出。
“我同你一道回去。”严玉水听完没再出言劝阻,反而又牵起了她的手。
“我们必然是早有许诺,要成为最亲密无间的人,所以才会一同降生。自那时起,不管将要做什么,我都注定是你的同谋。”
严玉水几乎是不假思索,“我生来就是你的同谋,是你在这世上的另外一半。”
严云絮问:“那李越呢?”
她们生来是绑在一处,但姐姐成了婚,和李越是夫妻。
严玉水暗道自己失了轻重缓急,兜了一大圈,竟没说清她同李越的婚事。
“我和他不是真夫妻。”比起成亲,他俩说是搭伙行商更为妥帖。
在离家之前,严玉水是严德的女儿,又将成为赵家的儿媳。她不能坐以待毙,出了严家又被困赵家,李越是出现在她面前的另外一条出路。
他求财,她要能各处行走的身份与自由,他俩成了一对假夫妻。
要与严云絮同回湖竹县,严玉水先处理起同李越的关系。
收益一贯是分好的,要分割也容易。
“我是为了寻妹妹,如今得偿所愿,我们的合作就此终止。”见了李越,严玉水开门见山。
他早有准备,打从见了严玉水领回严云絮,他便知散伙就在今朝,但他不想和离。
“你可以继续利用我。”李越这样说。
“称不上利用,我们从来是各取所需。”严玉水没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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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严家两位姑娘前后脚回了湖竹县。
四小姐引人注目,短短数日,艳闻满天。
三小姐依旧与她不睦,再度相逢,还添了几分生疏。
她们带着秘密来,关切同一桩事。
“不提这些了。”娘亲的期许又叫严玉水牵扯起过往,但又更紧要的。
“如何?”她问严云絮。随即,便见严云絮颔首。
交握一瞬的双手复又松开,她俩在廊下分别,走向各自的院落。
短短几句,严玉水定了定神,曲叶彤将东西送去了,计划正按部就班地运转。
严云絮今日自县衙离去,知晓游远舟要见的是谁,更通晓曲叶彤是为何事去。
许多游远舟查到的事儿,严云絮都比他快上一步。
她比游远舟更早得知曲叶彤的存在,赵旭与曲叶彤的首尾,赵晖并非只在游远舟面前说漏过嘴,她听在前头。
为了查问当年自己失踪的始末,才同赵晖接触。游远舟先前问及此事,严云絮是这样说的。
她给了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借口,绝口不提当年事严玉水早已尽数告知。
严云絮屡屡和赵晖往来,探得了赵家消息。
赵晖其人,太爱红颜皮囊,事情比严云絮料想得更为顺利,她压根没使上什么手段。
为了献殷勤,赵晖会说起同严云絮相见的不易,“我好几次来见你都被二哥拦着,费了好些周折。”
“你二哥连你我相见都不能应许,下次还是莫再邀约。”
可惜严云絮从不让他如愿,他刻意丢出的说辞反要自行出言描补,“我又不必听他的,他自己都一身腥,还是少来管教我。”
赵旭的事儿,严云絮想听。这话叫她生了好奇,她露出几分不解,赵晖难得见严云絮对自己如此瞩目,他惯是个没脑子的,见了点甜头更收不住。
严云絮从他口中听得了曲叶彤这个名字,也自个儿去见过。
这是她对游远舟说过的另一个谎言。
他曾问严云絮去素家医馆是身子有何不适,她同样将话说得半真半假。
不适是有,求医也牵强,她是奔着曲叶彤去的。
去了多次,几番接触,游远舟找上曲叶彤之前,严云絮就让曲叶彤在她面前摊了牌。
曲叶彤早向严云絮承认:“赵新荣是我杀的。”
她是为父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