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玉水和严云絮藏得最深远的秘密,是她们会扮演不睦。
在父亲将赵家的婚事搬出来,作为悬在她们眼前的彩头之前,就像娘亲说得那样,她俩好得如同一个人。
可娘亲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即便每日都将这话听上百遍,她们也从不会为此翻脸。吵闹和争抢只是她俩做的戏,为的是不再被父亲烦扰。
她俩谁更出色,谁来日就能嫁到赵家。
事实上,从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刻起,严玉水便觉得怪异。
她见过父亲教导两位哥哥,父亲给哥哥们的激励是“谁做得更好,日后就当家作主。”当家做主,关乎整个赵家。可轮到她和妹妹,最大的奖赏突然就成了一桩婚事。
她们为何要去争抢一个嫁给别人的机会?甚至连要嫁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却得事事都奔着这一个目标。
严玉水觉得不对,她的选择是接连不断的反抗。
不管是学什么,父亲都要她们分个高低,她同妹妹干脆什么都不做。
要临的字帖、要绣的帕子、要作的画……她尽数抛诸脑后,为此屡屡受罚。
平常她俩会一道挨手板,然后拉着彼此被打得通红的手,轻轻上药。
只一次,父亲要考教厨艺,严云絮有了新的主意。她竟端出了双份茶饮点心,包括严玉水要做的那份。
父亲挨个品评,煞有其事地分个优劣。
严玉水都不知这些严云絮是何时悄悄做的,她假意生气,推开了食盘,只问:“你怎么做了这些?你不再是我的同盟了。”
“好姐姐,总是受罚手不疼啊。”
严云絮捻起块荷花酥,喂给严玉水。姐姐的法子行不通,严云絮的应对是假意顺从。
这确实是更好的方式。
即便她们只有一份字帖,只要没拿出功课的那个说自己辛苦临好的字是被对方蓄意毁了,就能应付过去。
什么都不干的惩罚是实打实的,毁了姐妹功课的惩罚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疼不痒。
父亲很乐见她们的竞争,包括这种听上去颇有些不择手段的方式。
摸清了这一点后,她俩便开始扮演不睦,像一个应付人的小把戏。有时是吵几句嘴,有时是抢同一件衣服。这种扮演颇有几分新奇,她俩常凑在一起,猜测谁会先看穿她俩。
不和是假象,私下里,许多时候那些刺绣烹饪的功课,严云絮会做双份。严玉水则会在她旁侧,学着看账算账,瞧些经商之道。
严玉水觉得大哥二哥都不如她,她最大的乐趣是想尽办法赚钱,最大的期盼是及时攒够银钱,在爹爹正式为她们筹备婚嫁的时候,告诉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要嫁去赵家,她们没有人会是赵家的儿媳。
严玉水只等着有一日能告知父亲,他先前看似如愿只是她们实在不堪其扰。
然后便入了春,父亲提及要在今年同赵家定下。
闻言,严玉水将自己手头的银钱来回清点数遍,她要同父亲说清一切,然后带着妹妹从家中出逃,不做儿媳不当妻子,只是彼此的姐妹。
可严云絮却拦下了她,她这才知晓,妹妹其实并不觉得她们能逃开这桩婚事。
严云絮心知姐姐实在不愿嫁人,她做的决定是由她嫁去赵家。
“我不嫁,你也不嫁,我们谁都不嫁。”严玉水觉得妹妹太过悲观,她手里头的银钱明明够她们花销一阵子,后头要用的她还能再挣。离开家,她照旧能养着妹妹。
而严云絮却说,“这份婚约,我们无法真正躲开,总有一个要嫁的,我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为这场婚事做足了准备,不是她们能靠一己之力轻易逃开的。
那是她们爆发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争吵,直到父亲带她们出门踏青,途中严玉水仍气得不与严云絮说话。
随行的众人陆续走散,只剩她俩站在林中。严玉水不理妹妹,她扭过头去,瞧见了一只兔子。
看到兔子的那一刻,她决定将它抓住,送给严云絮,向妹妹求和。
可惜,她没有捉住那只兔子。
严玉水灰心丧气,改了主意,即使没有兔子,她也会同妹妹和好。
她回头寻严云絮,严云絮在那日失踪,一别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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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私下劝过我,问我是不是因你的失踪心怀愧疚,所以才不敢同你亲近,我……”
除了对娘亲有所隐瞒的难安,另外一面,娘亲确实说中了她的心思。严玉水过往那些年难得安寝,频频恶梦缠身。常常一闭眼,她耳边便响起妹妹的呼救,而她充耳不闻,竟跟着一只兔子后头奔走。
严玉水从未在妹妹面前袒露脆弱,直到方才娘亲的话戳中了她心头的最软处。她责怪过自己,无数次。她们生来一体,那日是她先抛下了妹妹,才会令她们分离。
话音未断,严云絮握紧了严玉水。她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不计任何代价要找回我的人。”
这是严云絮今日对游远舟撒的谎,她早知自己失踪的缘由。因为有人替她查清了一切,千山万水众里寻她,又劝她不要归来。
严云絮失踪,闹得人仰马翻。整个林子遍寻不得,严家匆匆报了官,惊扰了一县安宁。现下若是回想起来,湖竹县多数人应还记得,严家拿出了许多银子,悬赏四小姐的下落。
可银钱搬出来,并未花出去。严云絮完全没了踪迹,谁也拿不到赏银。月余过去,大家只念叨一句,“严家还在找呢,多半是找不到了。”
又过半年,甚至连严德都不愿再继续寻人。
严云絮的失踪好似只成了一件憾事,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是无法寻回的人。
可严玉水却不愿放弃,四年来,她从未放弃寻找,甚至赌上了自己的亲事。
去年冬,严玉水从百芳阁的姑娘那儿得了线索,一位叫幸娘的姑娘说她曾和严云絮待在一家青楼。
严玉水马不停蹄地赶去,终于和妹妹相逢。
“你成婚了?”
严云絮打定了主意要回湖竹县,没想到先瞧见了严玉水。她不错眼地细细望着严玉水,没问姐姐是如何找到她的,也不提自个儿这些年的艰辛,只像是寻常见了一面。
姐姐俨然是妇人打扮,她记得姐姐不愿嫁人的。
严玉水自责千万遍,却未曾想过等找到妹妹她要做什么,她不敢想。
此刻真寻见了人,严玉水身体僵直,脑中是混沌,连喉舌都有千斤重。她不敢挪步,怕走近了惊觉是大梦一场,只呆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说法?”严云絮取了帕子给她擦泪,严玉水早红了眼圈,泪水雨似得淋了满面。
她这才确信是真的,她终究是找到了妹妹。
严玉水难以自抑地大哭了一场,哽咽间仍记得要答妹妹方才的问话。
她成了婚,却也算不得成婚。
彼时严云絮失踪约半年,严德又惦记起同赵家的婚约。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一时办不得婚嫁,但你须知道,家中只你能嫁到赵家了。”
父亲这样说,严玉水怔怔望向他,难以置信中升腾起满身寒意。他真的抛下妹妹了,他竟这么快就抛下妹妹了。
随后就是接连不断的争吵,严玉水要父亲继续着人去找妹妹。附近的县城寻不见人,就去别处,去其他州府。远方还有那么多地方未曾找过,才半年怎么就将人手都撤了回来。
“失踪这么久,生死难料,怎么去找?”严德不满女儿支使他,话里话外都说严云絮怕是连活着都难。
“她当然还活着!”严玉水从未犹疑,自打一同在娘亲腹中孕育,她就觉得她和妹妹是注定绑在一块的,包括生死。
幼时她俩初次直面死亡,是祖母寿终。
当夜躺在一处,严云絮问:“我们以后也会死吗?”
“别怕。”严玉水支起身子,轻拍着妹妹心口。在严玉水的想象中,严玉水会和严云絮一道死去,就像现在这样,她俩躺在一处,紧牵着手,严云絮说一句自己即将死去,她就会和严云絮一齐闭上眼睛。
她和严云絮注定同生共死,因为自己仍旧安然无恙,严玉水从不认为严云絮会独自死去。
父女俩争执不休,愈演愈烈时,严德甚至指责严玉水道:“半年了,你娘亲连身子都哭垮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将事情淡去,藏在心里,偏你要继续闹,搅得家中鸡犬不宁。我告诉你,别说你妹妹找不回了,便是找回来,也是你嫁去赵家。”
严玉水觉得可笑,她不知父亲心中到底有几分计较,认为她主张继续寻找妹妹是为了拖延与赵家的婚事。到了这个田地,他口口声声还是婚约。
父亲不愿派出人手,她便自己去找。
严玉水带着攒下的银钱,离了家,还未出湖竹县就被拦了下来。
严德以为她这是逃婚,将她绑回家去,关在房中。
严玉水被关了七日,严德每日会抽空去瞧她一眼,见她偃旗息鼓,不再心藏反骨,这才将她放了出来,却没想到,严玉水从不会安分守己。
重获自由没几日,严玉水就自己寻了门亲事。
她不嫁赵家,选定的夫君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