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还是他去请的,若不是事情要紧,他绝不来打扰。
游方瞧着严云絮默不作声归置完药油退了出去,忙给游远舟递上方才没明说的话,“曲姑娘来了!”
等了许久,终于得了曲叶彤的消息。不管内里原起了多少暗涌,游远舟都先按下。
“深谢曲姑娘。”她既然能来,游远舟便知她是有意相帮,当即道了声谢。
自打从长用那儿得知双刃刀的存在,除了请托曲叶彤,游远舟不是没想过其他主意。游方悄悄又去寻过长用,想问他能否画个图样。长用仍是收了银钱,却也明说他原本也没细瞧过那刀,画下来也只是形似,锯齿侧的排列一准会有出入。
他倒也实诚,游方还按着公子吩咐的,向他问起铸刀师的名讳。刘昌手里的刀寻不到,通过铸刀师拿到手稿或许可行。但长用说只听闻是位名家,并不知名讳。
长用这儿问不出,再一打听,因不尚武,不提湖竹县,便是周边都没有哪个铸刀师能堪称大家。
“别是庆武随手送了把刀,为增色才给刘昌胡诌了个名家的噱头。”游方查了许久,一无所获,索性发了狠,“公子,不如我们将庆武拿了。他们虽是一条船上的,受了审,未必会替刘昌守着秘密。”
当时游远舟说再等等,等的就是曲叶彤这头的消息,好在是等来了。
“不敢受大人这声谢,”曲叶彤另有所图,“作为交换,望大人能将我与赵旭的往来守口如瓶。”
曲姑娘竟还是忧心公子会将她与赵旭的事儿告知刘家?游方不免替公子抱屈,先前请她相助,就言明不会以此事威胁。现在看来,她分明没信。
游方殷切的面色都淡了几分,游远舟却不再盘究这些。
论迹不论心,他不管曲叶彤到底为何前来,也不在意曲叶彤先前是否信他。他允下了,问东西在哪儿。
“寻刀不易,”曲叶彤打开她随身带着的提梁药箱,“我未能找到那把双刃刀,但……”
她从药箱上层取出一个小木匣,推开顶盖,里头躺着一把小小的木刀,是刘昌亲手给刘璞做的。
刘昌自认他的前半生受老天作弄,乐极悲来。
他仰慕父亲差事威风高大有力,偏老天要让父亲死于急病。
不治的病痛将一切掏空,掏空了有限的积蓄,也掏空了父亲的体魄。
父亲离世时好似一节枯败的枝干。
随后的日子便多是困苦。
他惯常为仰望父亲抬起的头,不可避免地低了下去,深埋于困窘。
转机是姐姐刘绫嫁进赵家,他因此谋得了衙门的差事,和父亲相同的差事,和他幼时期待的一样。
有了差事,姐姐又为他张罗了亲事,刘昌成婚生子。
本是春风得意时,但那次老天的安排来得更急,得子的踌躇满志他还没尝足一刻,孩子的哭声渐弱。大夫下了诊断,说这孩子必得精细养着,言外之意令刘昌再一次如坠冰窟。
刘景安生来体弱,夫人也因生产损了身子。刘昌又闻见挥之不去的药味,同生的喜悦一道来的,是对丧子的忧惧。
他一直活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惧中,直到刘景安成亲,还给他生了个乖巧伶俐的孙儿,刘昌这才觉得老天所有的作弄和不公都终于离他远去,否极泰来。
若说刘昌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便是刘景安的身子始终还是太弱。他无法教他拳脚,一道习武切磋,父亲自小同他相处的旧景无法在他同景安身上重现,好在有了璞儿。
刘璞能跑能跳时,刘昌就亲自动手给他做了许多木刀。
其中,他做得最仔细的小木刀,是完全比着自己珍藏的双刃刀做的,正是曲叶彤时下带来的这把。
“只是相较真刀缩小了些,”曲叶彤收回手,木匣与匣中的木刀全凭游远舟处置,“公爹曾问过璞儿他的木刀都哪儿去了,璞儿以为早弄丢了。”
刘璞知事起就见刘景安离不得汤药,比起舞刀弄枪,他更爱和爹爹一道陪着娘亲煎药,或者缠着娘亲教他辨认药材。
那些木刀,至多耍上一两日就被他抛诸脑后。等听爷爷问起,他只当丢了,却不知他所有东西都被娘亲仔细收着。
“只这一次,不管能否帮到大人,都望大人日后不再叫我为难。”
曲叶彤留下木刀,丢下这句就欲告辞,游远舟又问,“你听闻刘昌问璞儿要这木刀时,难道就不曾有一瞬疑心过他?”
曲叶彤本提着自己的药箱,闻言她捏紧了提手,只说:“疑心谁,又将谁定罪,那是大人的职责。”
“她是何意?她到底是怕我们说出赵旭的事儿,还是也怀疑刘昌,才将这木刀送来?”游方摸不清曲叶彤,只好向公子求证。
“二者皆有吧,”游远舟望着那把木刀,还不知它能否将刘昌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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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拿着木刀与孙仵作商议用法时,严云絮到了家,被江巧唤进了房中。
张婉清和离搬出严家暂居如安寺,三岁的严昱离了娘亲,江巧瞧着可怜,接在身边看顾。
平日玩闹起来还能好些,但一静下来,严昱便总寻娘亲。她模模糊糊像是也知道家中出了事儿,四处寻不见娘亲也不大闹,单单缩在榻上哭。
严云絮来时,江巧正揩着帕子给她擦脸。昱儿刚哭了一场,许是哭累了,闭着眼睡着,鼻尖还泛着红。
江巧给她盖上被子,又叫严玉水取来孩子用的面脂,轻轻给她抹了脸。
“你们这个年岁,也是这样小小的。许是双胎在腹中挤着了,你们幼时比昱儿还更小些。”昱儿睡熟了,江巧将她举起的手盖进被中,转头望着两个女儿,目光柔和得同她望向严昱的如出一辙。
“眼下除了昱儿,我最挂心的就是你们。”江巧知道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裂了缝的罐子,药灌多少进去,都有漏出去的,指不定哪天她就撑不住了。
能在闭眼前,见到云絮回来,江巧算是了结了最大的心事。可人总是贪心,如今两个女儿都在近前,若不能解了她们的心结,江巧舍不得撒手。
严云絮心知娘亲唤她与姐姐一道过来是为着什么,她瞧了严玉水一眼,两人对上视线,又分作两处,只听娘亲道,“你们自在我腹中孕育,就是最亲密的……”
江巧永远记得她俩出生那日,先出生的姐姐挥舞着手臂,拉上了妹妹的手。
她们就是这样长大的,不知事的时候好得如同一个人,江巧一直觉得她俩会是世间最好的姐妹,偏偏严德糊涂。
自她们知事起,严德就常提起一句话——“你俩谁学得更好,谁来日就能嫁到赵家。”
不拘是学什么,读书写字、女工刺绣,这句话都好似金科玉律,时刻提醒她们这是场比试,彩头是与赵家的婚约。
“是我没拦住他。”愈往后想,江巧不由在心中叹气。不知从何时起姐妹们总爱攀比,今日一个得了新布料,另一个定闹着要一套新钗环。
成日吵吵闹闹的,渐渐没了往日亲密。江巧后知后觉,两个血脉相连的女儿,竟好似真的成了对头。
江巧不满严德这般教导孩子,自然同他理论。可成婚多年,昔年一心求娶的情意却像是成了挟制她的砝码,先前他付出的更多,如今争执起来,他必天然要高她一头。
他说:“她们不仅是你的女儿,我许了婚,她们中的一个便是赵家的儿媳,我自然要好好教养。最好的女儿,才堪配赵家。”
江巧说不动严德,转而去劝两个孩子。许是看出她不喜,知道她难过,两姐妹在她身边不似在严德跟前那般掐尖要强,但生来的那份亲密,到底是散了。
“我不惦记别的,只希望你们是能互相扶持着,走完一生的人。”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只剩这两个女儿。江巧不放心旁人,只想将她们交托给彼此,就像她们初降生时,姐姐牵着妹妹,妹妹也牵着姐姐。
“我是活不长的,可你们一道出生,一道长大,在这世间,你们总能有彼此。我盼着就算万事历尽,你们在世上总不至于孤孤单单。”江巧又牵起严玉水和严云絮的手,对她俩说起自己唯一的期许。
严玉水一时没出声,眼中隐隐闪着泪光。严云絮握紧了江巧的手,“说什么丧气话,娘亲长命百岁。”
她到底没应承下娘亲的后半句,被娘亲拉着又将手与姐姐牵在一处时,严云絮使了几分力了,按着严玉水提醒她不得松口。
于是,江巧又一次无功而返。满心期待的母亲眼望着她的女儿离去,女儿们心怀有愧,但她们揣着自己的秘密,万万不能在此刻松口。
其中,最长久的秘密,她们已经藏了十数年,谁都无从知晓。
而她们最新共有的秘密,也是一个谎言,关于今日严云絮向游远舟说起的话。
她说得半真半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