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瓷瓶,赵晖单单就为着一套瓷瓶爽约。
游远舟心中憋闷,屡次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抬抬手,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大人这是做什么?”严云絮顾不得许多,连忙握着他的手腕拉着查看。磕碰都少有的指节哪受得住这个力道,眼瞧着红了一片,内里还不知有没有伤到。
她按了按游远舟的指骨,因不敢使劲,轻轻的,像是摩挲。
“没伤到。”
游远舟哑声说了一句,严云絮当即转头道,“没伤到是万幸,桌案这么硬,哪能贸然往上砸。”她有些被吓到了,想数落一通。结果话没说两句,四目相对间她收了声。
她瞧见了游远舟眼中装着什么,怜惜、气恼,还有些悔意。这些情绪太过分明,小小的她印在他的瞳孔中,像是沉进了表面静寂但波涛暗涌的湖。
严云絮被波涛拍上岸,下一秒便发现她的动作大为不妥。
她垂眸盯着紧紧仍握在游远舟腕间的手,对方若有所感,心有灵犀般觉察出她的意图。
他去捉严云絮的手,只见她慌忙收回,接连后退几步,“得让游方为你抹药,不然怕是会起淤青。”
严云絮匆匆离去,隔了半日,还是她替游远舟上了药。
这次伤的不单是手。
“大人不是鲁莽的性子,何必和赵晖动手。”严云絮取出条干净的帕子,浸了药油仔细给他清理伤口。
游远舟纹丝不动,趁着严云絮不注意,横了游方一眼。
游方站在不起眼的角落,时不时朝这边瞄,见被公子发现了,挠着头悄声退了出去,躲闪的劲儿头和他通风报信的速度一样快。
游远舟原本并没有打算找赵晖说什么,严云絮的失踪是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扯不脱,但真正作恶的到底是动手拐走她的贼人。
他觉着严云絮定然也是这样想的,她会说起这些,只是因为他问了,并没有真的要去指控赵晖什么。她想方设法和赵晖接近,也不过是想弄清事情始末,仅此而已。
找上赵晖不是正理,最多只能泄愤。游远舟素来理智,万般不忿都强压下,偏偏这个关口,赵晖他自个儿要送上门来。
今日一早,县衙有客造访,赵晖见了游远舟,还真揣着心事,来打听休妻的事儿。
严云絮不愿嫁他,赵晖失魂落魄,闷头琢磨了许久,猜想她是想要正妻的位置。定是如此,哪个姑娘不想奔着正头娘子的身份去。
赵晖自认想明白了,可要和蓝妙分开实在是难如登天。娘亲兄长两处都走不通,蓝家老丈人和几位舅哥对他更是没个好脸色,万万不会宽纵他休妻。至于和离,仅仅在蓝妙那儿就过不去。
他思想前后,半宿没闭眼,没得出什么办法,倒是困顿到极点时灵机一闪,决定待天亮了就赶去衙门问问大人。或许这休妻一则,律法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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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不太想理会赵晖,偏赵晖自认和大人就算攀不上友朋,也至少相熟,有些交情。他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全指望能从这儿得个法子,很是缠人。
“为何要休妻?”再不愿理会,游远舟也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旁人成婚不说浓清蜜意,起码能相敬如宾,可我和她只有相看两厌。”说起这个,赵晖来了劲。
之前眼不见心不烦,有了娘子他也当没有,日子就那样过着。时下他不想过了,可不管是要和离还是休妻,都被蓝妙辖制住,什么都做不得。甚至他惊觉从前那样过着,蓝妙其实也很痛快,更是碍眼。
“再说,我情有所归,真正想娶的是旁人。”
游远舟不想掺和他的休妻纠纷,听了这句就怄气。赵晖半分没为严云絮想过,事儿办不成,这个“旁人”是谁却早张扬了出去。蓝赵两家心中有数,还不知他同几个人说过。
“你想娶严家四姑娘?”
“正是!我同她两情相悦。”赵晖没留意游远舟从头就冷着脸,自顾自说起来,丝毫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倒忘了大人也见过严家众人。”他记起严德同样被害,他随二哥同娘亲登了严家门,见了严云絮就再移不开眼。不只是视线,外头任何声音都离他远去,他从头至尾都没听到两家说了什么。还是等到了家,他想寻个由头再会佳人,这才问了赵旭前番登门的目的。
“云絮秋千绝色,”说便说了,他非要凑上前问,“大人瞧着呢?”
如同品评一个物件,还带着卖弄,就像得意地夸耀起自己独有的稀罕物。
游远舟捏紧了拳,几次忽视他的口吻才将怒气藏住。
他不作答,换了话头,问:“你可知她失踪四年受了多少难?”
“我又不是什么迂腐的老古板,并不在意她那些过往。”赵晖以为游远舟也是说外头纷传的那些流言,还似窥见了他的隐秘事,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你原来会在意这些,那你就外行了。”
“美人蒙尘,只会多添韵味,没什么可介意的。这落难佳人愁苦自怜,处处都勾人……”
赵晖说起这些,还有些滔滔不绝。即便严云絮近日向他问起当年事,他也不觉自己的爽约有什么,只这会儿叹了一句,“可惜四年前没能得见云絮,不知那时她生得什么模样。”
“不过好事多磨,话本里头的郎君娘子也都是饱经风雨才能终成眷属。”赵晖满心觉得严云絮前头的苦,是寻到他这个归处须经的磨难。随后,游远舟的拳脚就迎了上来。
他来不及招架,回过神来自然还手。
后头桌椅都被撞动,游方听到声响,忙不迭进来,也顾不上看清形势,一把扯住赵晖,质问他怎敢对大人下手。
赵晖也窝火,是大人先动的手,他连什么缘故都不知道,不过还了两下手罢了,竟被这对主仆制住。
这游方心就是歪的,只扯住他。眼睁睁看着游远舟又提拳上来,说的却是,“公子,公子,仔细着你的手!”
这是什么话?合着就游远舟金贵,他赵晖就活该站着挨打?
“你干什么!凭什么打我?就是当官的,也不能随意对人动手!”赵晖不干了,挣扎起来,游方几乎押不住他。
“和官职无关。”游远舟没说原因,只让游方松开他,不服尽可以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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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殴打朝廷命官,你想害我!”被游方撒开,赵晖动了动四肢,到底没再对游远舟动手。
他自认冲动下还留有几分清明,不入游远舟的陷阱,但还是放话说,“我不会就这样算了!”
“公子这是怎么了?”游方不管赵晖怎么离开的,只问公子发生了何事。
“严云絮意外失踪,里头也有赵晖的事儿。”游远舟盯着赵晖离去的背影,没将事情说得太明白。
游方也不用摸清来龙去脉,只听得这一句,恨不得飞出去将四姑娘请来。
好在严云絮就在后宅给小花解闷,他趁着去拿药的功夫,半路折过去通风报信。
请来四姑娘,游方躲了出去,严云絮叹息着说何必和赵晖动手,游远舟只道是言语不合。
严云絮手里头动作顿了一下,当真顺着他的话接口道,“你是为官的,言语间再多冲突,行为也不能不当。不然受了这么多罪,好不容易才得来金榜题名,为官一方又为着什么。”
她说得当然是对的,能登榜为官,殊为不易。游远舟垂眼认下,“我是冲动了。”
他的眼睫长而密,严云絮总觉得压下来能盖出一小块阴影。可现今她可能是心中有愧,只觉他眼下是暗的,整个人都是暗的。
言语不合,才不是言语不合。究竟是为着什么,他俩心知肚明的事儿,严云絮受不了只装作事不关己,就这样踩着游远舟给的借口让事情含糊过去。
她说:“若是为了我,就更不应当。”
话说出口,一切都被迫搬上了台面。
过往像是滔天洪流,打开一个缺口,就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原本看似牢靠的表象再也无法维持,缺口也再难填补。往日总总与眼下事事被压在一处,游远舟只得直面所有,包括严云絮和他自己的心。
今日的愤怒又哪里单是对赵晖,他其实也怨自己。
对严云絮爽约的,不只是赵晖。仔细计较起来,赵晖只是失信于严德,只有他是真的负了严云絮。
他听着赵晖和严云絮的过往,好像自己在照镜子。生出的情绪,挥出的重拳,是收不住的气性,更是自己的懦弱。
游远舟心下空荡荡的,既想知道赵晖对严云絮来说算什么,又不愿真听到她的回答。
他怕在严云絮那里,他和赵晖是一样的,都是不作数的过往。
从在严家相逢,严修文向她引见自己,严云絮视他如陌路起,游远舟就隐隐觉得她不愿再提过往。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流水匆匆,忽忆故人,不堪回首,转眼皆成空。
这是他的隐忧。
游远舟试图劝服过自己,用查案官吏和涉案家属的立场,又或是县中的形势。严云絮不愿同他显露出半分熟悉,最初同行都不愿意,说怕招人非议,损了他的清誉。
他也告诉过自己,若他非要同严云絮再追忆往昔,扯上关系,流言又不知会将她传成什么样子。
这样对她是最好的,就当并不相识,从头来过最好。
游远舟一度觉得这是个妥当的主意,而眼下赵晖的这桩事像是个引子,轻而易举将他的不安与佯装引燃,终于在赵晖到来时烧得熯天炽地。
赵晖不是良人,游远舟从他的字字句句中都将他看得清楚,连带着又映照出自己,他也算不得君子。
他于心有愧,才自欺欺人。
严云絮说他的功名得来不易,但这份功名又岂止他一人受罪。
严云絮流落青楼,万般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可她仍是心善。两年前,与赶考途中遇险的他相遇,不仅助他脱困,后同他生情,更有楼中姐妹赠他金银助他上京。
他当时许诺,“来日高中,我必为你赎身,娶你为妻。”
“是我失信,没能按约回头。”游远舟向严云絮致歉,自再相逢,这句道歉就在心头盘旋,而今说出口,他的歉意也同他一般,来得很迟,好迟好迟。
严云絮沉默,是她装作并不相识,方才将事情戳穿,就再也装不下去。
游远舟等着她的答复,并不强求谅解,可瞧见她眸中盈盈似有水光,还是慌了神。
是不是他的致歉太过轻飘飘?
游远舟无措间,严云絮终于开口,“我说过了,我已嫁人生子。往事过去,便不必再提。”
她这么说,游远舟等来了判决。
他果然也是不作数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