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极不甘心,严修文还是抱恨在和离书上落了名。严张两家亲眷在场,他按下手印,深感受辱,入于骨髓。
分明是他的婚事,和离他却半点做不得主,连眼前的文书上,张婉清及两家亲长的签字画押都早已齐备,全然是捏准了他早晚会屈从。
严修文始终一言不发,严云絮观他青筋暴起,却顾不上自家二哥哥,只盯着张婉清。实在是此刻的张婉清太过夺目,她收起文书,细细地瞧,像是拿着了不得的珍宝。
往日她总是兴味索然,甚少关心其他,捧着一卷书就像入了定,似一节枯木。而今看着终于活了,像所有枝杈新叶都发得郁郁葱葱的树。连带着转身时与严云絮短暂对视的那一眼,都教严云絮觉得她分明是在说:我早说能办成。
严云絮心底替张婉清高兴,可转瞬又念起珩儿、昱儿。都说孩子是娘亲的半条命,这一双儿女,张婉清几乎是舍下整条命,方能如愿离开二哥哥,她替张婉清觉得疼。
张家人见文书已经妥当,正和张婉清商议什么,严云絮不便打扰,又想在张婉清离去前与她再说说话,于是赶着她回二房时凑了去。
嫁妆早清点好了,其他物件也拾掇得七七八八,张婉清回到院中,严修文早在那儿等着。
他自觉受辱,又如何能不在别处找补回来?
孩子就是他手里头最好用的武器。
严修文臆度她是为着再看看孩子,不知先行将珩儿、昱儿藏到了哪儿。
严云絮赶来时,只听他嘲讽地对着张婉清说道:“我早说了,执意和离你就再见不到他们。”
他想见张婉清痛苦,要叫她求他,再求而不得。但这个把戏也落了空,张婉清径直从他身侧走过,未发一言,也没给他一眼。
严云絮几乎觉得二哥哥要发狂,因她也在场,二哥哥望向她的面色难看极了。她顾不得对他说什么,连忙跟着张婉清进了屋。
“我来送送你,”严云絮对张婉清道,“待你回了家,往后怕是就难见了。”
张家定是不愿再与他们家有任何牵扯,寻常往来也该是能免则免了。
“我不回家。”
张婉清说一句,让严云絮愣了神,她很快又明白过来,比起不回,应当是不能回。她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她自个儿不也曾被打发出去,只是严云絮没料到,张婉清也是如此。
碍着她失踪那些年的过往,父兄总还有个由头,张婉清只是和离,况且和离对张家也好,张梧还是读书人呢,竟也容不下她。
“他们说和离的女儿总不能就那般长久待在家中。”张婉清早有预料,向严云絮说起也不觉灰心。比起回家或许又会被安排着嫁给谁谁谁,她倒宁愿不回去。她抓住良机与严修文和离,也不是为着再回家中受父兄摆布,那不是她要的自由。
严云絮一时沉默,在这一处,她俩确是有几分同病相怜。也不必问张婉清的去处,想来当日她提起若水斋,便已知自己要远去,那里将是她的归处。
张婉清自有打算,不必她担忧,严云絮斟酌再三,还是说起珩儿昱儿,“不用多挂心他俩,娘亲会待他们好。先前大嫂嫂也同我说过,会多加看顾。”
张婉清难得朝她露出个笑来,好似冰霜映了暖阳。舍下便是万事都舍下了,她若往后日日牵挂,不得安生,反而两头都没落好。她既选了自己,就是完全抛下旁的了。不过能得严云絮这句,她觉得很好,很好很好。
“妹妹,我知你也会待他们好,我不挂心。”
她这样说,严云絮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在否认哪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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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安寺中,严云絮住过的小院,是她长久赁下的。她邀张婉清去那儿暂居,张婉清受了这份好意。
不过,她的和离文书需上交官府,再更改户籍。离开严家去往如安寺,往后再带着小花去若水斋,均须先得了县令应允。几件事汇在一处,张婉清终究走了趟县衙。
就像她当时对严云絮说的,等不了多久,她就能如愿,自去与大人商谈。
见了游远舟,张婉清提及小花,说起若水斋,寥寥数语说清来意。她要带小花走,离开湖竹县,须请大人放行。
严德的命案未破,原则上无法放任严家众人远行,即便和离。但依着案发当晚录下的众人行踪,入了夜张婉清便在房中起笔作画,还有在侧下人给严昱哄睡。她不曾离开二房院,甚至连单独待着的时辰都无,算得上完全没有嫌疑。
“大人若还不放心,自可以从衙中派人随我们同去,我可与斋长一道给大人签下保书,保准不离开若水斋,不会失了踪迹。”张婉清想过许多遍,尽量想得完备,但是能否成行也得听大人如何说。
“你可以去如安寺暂居。”游远舟允了前一桩,若水斋的事儿未置可否,只让她且先缓缓,“一时也无法离去,小花病了。”
“怎么病了?”严云絮是随同张婉清来的,张婉清同大人商议,她虽关切却不曾搭话。听到小花患病的消息,再忍不住问上一句,先前都还好着呢。
游远舟得以望向严云絮,见她着急,回答道,“大夫瞧过了,是受了寒,不打紧。”
春来气候不定,和暖时是柔的,叫人舒适惬意,恨不能久久地醉在春日;可这天时也变换莫测,转向的风、一场春雨,不期然就又倒了寒,让人原本煦暖的心也跟着要冷下来。
虽只是受寒,但可能因着先前受的惊吓未能都发出去,小花这一病症状不弱,大夫交代了让好好养着。
要同她说的进学事也说不成了,严云絮只带着张婉清去看了看小花。
许是身上发冷,病中又怏怏不乐,小花缩在被褥里,脸对着墙,只露出个后脑勺。听有人推门进来,见了是严云絮,她心中欢喜,瞥见后头还跟着旁人,支起些身子瞧了几眼。
往时在严家,小花不曾见过张婉清,这会儿见她一身清冷书卷气,还以为是严云絮为她寻的夫子。
少不得要先介绍一番,房内间或传出几句笑声。游远舟在外听了,又离远了些,可来来去去,还是徘徊。
他想与严云絮说几句话,但要让他提单独相处,又不知怎么提。只好在来时说了一句,“我不便入内,去瞧瞧小花的药。”
游远舟说去看药,汤药迟迟未至。严云絮心领神会,见小花与张婉清聊得不错,移步掩上了门。
春风相欺得,吹来数枝花。
游远舟立在院外,春风在动,花叶在动,他心也难定。
直到一抬眼,严云絮停在跟前。她说,“你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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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迫不及待想问她同赵晖的事儿,可真开口,说的却是:“你近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好端端怎么问起这个?”
严云絮没料到他说起这个,问了一句,游远舟答说,“前次游方说在素家医馆瞧见了你。”
“没什么。”严云絮像是不愿提,换了个话头,“药在熬着吗?我去瞧瞧。”
“有人看着。”游远舟明白她不想答,借故离去。最好是莫问了,但他还是又说出一句,“大夫如何说的?你用的什么药,可见好了?”
“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症,人总有三病四痛,不劳大人挂心。”严云絮话说得滴水不漏,恭而有礼,又疏离。
她不理会他的挂意,游远舟张了张嘴,到底是沉默。
“我先去了。”严云絮欲先行离去,迈了几步,回望游远舟。许是不敌他眼中丛生的失落,少顷,她像是叹了口气,“方才说得也不是假话,只是我曾在青楼,身体总比旁人弱些。”
玳瑁筵,芙蓉帐,红妆缦绾,朝云暮雨。身坠青楼,他们要的是言听计从的摇钱树,只要没染上要命的病症,不至于彻底毁了根基,再无生金之力,哪管其他小病小灾。
话真说出口,瞧着游远舟的神色,严云絮也不拘着了。她又说:“是我想岔了,这些你都知晓,没什么不能提的。”
“素家医馆与别处不同。”比起其他医馆药房,素家医馆有坐堂的女大夫,可专治女子病痛。因此,许多女子去那儿诊治,她自然也是。
严云絮在楼中几年,气血虚亏,这她已向大人说了,旁的便是……
“我命不好,但柳暗花明,后来有人替我赎身。我得以离开青楼,嫁了人,还生了孩子。这段过往大人应当不知。”
她不提那人是谁,也不提成婚生子,又怎得孤身归家。严云絮话说得简略,游远舟听来却觉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有长久深藏的隐痛作祟,骤风急雨般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该说些什么的,顺着她的话答。
可当下,严云絮说起自己两次怀胎没养好身体,多少落下些塑恙,这才会去求医问药。游远舟只觉隐痛中又生出根刺,尖锐锋利,叫他张不开口。
他想,你该是很好很好的,是我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