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嫁的女儿才几天就这样哭,娘亲明白她受了委屈,细细问过。
蓝妙自小不对娘亲扯谎,她红着眼圈,说赵晖嫌她容色不佳。
娘亲说,“娶妻娶贤,样貌是一时的。只消你将心放在他身上,事事做足,日子长了,赵晖自然会发觉你的好处。”
蓝妙是那样做的,只是她不知娘亲口中的“日子长了”究竟会有多长。
对着赵晖的不满,她无法长久讨好。
明明做女儿时她连一点气都未曾受过,如今万事要看赵晖眼色,万事仔细以谋他欢心。这样的事情,蓝妙做一桩,心中的委屈就多一份,直到再做不下去。
那日她对镜添妆,胭脂水粉摊得满满当当,最为手巧的丫鬟为她描眉,连发式都换了几个才叫她安心。
一切整备,在外望着赵晖行踪的小影匆匆进来,特意称叹,“姑娘妆点得真好,我都要认不出了。”
本是讨她欢喜的话,蓦地让蓝妙愣了神。
她也快认不出自己了。
后来,蓝妙洗去了妆面,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露出来。
她又瞧着镜子,觉得成婚以来头一次与自己对望如此分明。明晰到她不仅瞧清了自己,也望清了赵晖。
这个人分明只知玩乐,是个事事不成的蠢材,偏她像被蒙了眼,日日为他伤心。
他说她容色不佳,不爱与她亲近,有什么呢?
她还出尽办法,想换他“回心转意”。他就算回心转意又有什么好的?
管他如何,她顾着自个儿才是,不值当因他像天塌了似的。
自从她搁下了想要赵晖钟情于她的念头,海阔天空,又恢复了女儿家的脾气。她愈发瞧不上赵晖,管他论谁美丑,都对他不假辞色。
蓝妙也曾与家里提过要和离,爹娘沉默良久,将她劝住了。
原本长兄说:“若不想要他,和离回来待着家里,就算待上一辈子,我们兄妹几个也是和和睦睦。”
蓝照的话叫她动容,已经许久没流的眼泪蓄在眼眶打转,可爹却骂兄长,“你当和离是什么好事?当妻子的拢不住丈夫,自己只能得一个无用的名声,只会丢脸,我们也会落个不会教养女儿的名头。”
他也不是不许和离,只说:“咱们蓝家没有一辈子待在家里的女儿,脸面还要不要了!和离便再挑一个,总得嫁出门。”
不能待在家中,蓝妙更不愿再嫁,事情被搁下了。
爹倒是常唤娘亲同她说些为人妻的手段,他说或是温柔小意,或是撒娇卖痴,只她肯不肯用心,哪有冷硬的男人。
蓝妙听多了这些愈加烦闷,夫妻夫妻,两个人的事儿,怎么都来教她如何做,却无人去强迫赵晖要他学着做一个好夫君?
娘亲许是看出她不耐烦,私下同她说体己话,给了个主意。“至亲至疏夫妻,就算再浓情蜜意,我们女子也不是指着夫君过一辈子,而是守着孩子。”
她说蓝妙可以怀生个孩子,守着自己的孩子,就有了指望,后头哪还用管他赵晖是怎么想的。
娘亲说得可能是对的,这或许是许多女子的婚后生存之道。可蓝妙不想生,她也不愿与赵晖行夫妻之礼。
事事不能如意,本来是苦闷的。她奔走于湖竹县与杨柳县两地之间,靠着家人对她的疼爱将在赵家的日子过下去。
日子长了,是了,娘亲说过的这句话终将应验,却不是应在赵晖身上,而是她身上。她慢慢觉得,家人对她可能也不是真的疼爱。
在疼爱之前,还有脸面名声,这些比她重要。
再后来,支撑着她的只剩下早前家人对她的疼爱,早在她需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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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思坐想终得解,蓝妙宽慰自己,她还是比许多女子命好,至少还有娘家能去呢。
她照旧奔波,不愿面对赵晖就去蓝家,赶在爹娘教她为妻之道前又去往赵家。
她像在两处受难,又在两处短暂避难,直到找到了栖息所。
转机是她买下了一处宅院。
她手头不缺银钱,所以可以置个宅院。这般简单的事儿,她竟用了许久才想到,也是魔怔了,只以为女子的一生只有两处,一处是娘家,一处是夫家。却不知人其实可以有自己的家,独她一个人的家。
蓝妙的家置办在临水县,与湖竹县隔着些,也与杨柳县隔着些。
她花了许多心思,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完全照着自己的心意。待一切都安顿好,蓝妙在家中睡下,醒来忽然明白了何为“安寝”。
此心安处,眠中亦是故乡。
过后她常回家中,瞒着赵家与蓝家人。
要不是这次他们两家对上,老同闲来去湖竹县瞧人家斗鸡耍乐都赵晖撞见,她的归处还不至于暴露。
蓝妙当然不想和离,她现在很快活,日子是惬意的。
比没成为旁人的妻子,只是女儿时还要舒坦百倍;比先前所有能支撑着她的珍贵回忆都还要珍贵。
她可能需要的从来也不是旁人的疼爱,不是夫君的,不是父母兄长的,而是自个儿的。谁也抢不走,也不需使尽手段强求,也不怕被谁收回去。
这样多好啊,若和离了,爹娘定要给她换个夫君,还不知会是什么狗头嘴脸的货色。
现下一个只有名头的夫君,一双只要她过得下去便随她过着的父母,维持原样就好,除非爹娘能同意和离后让她一人在临水县家中待着。
爹娘不同意,蓝妙便不答应和离。僵持了半晌,蓝照劝得爹娘松了口,“就由着妹妹吧,她不想和离,我们又何必逼她?”
他们那头说通了,独赵晖不能如愿。他也看清了,蓝妙就是借着他过自己逍遥的日子。她不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工具。
赵晖对蓝妙没什么情分,可闹到这个地步,他还是恼怒,和离不成,又说要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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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妙失踪,于临水县寻回,赵晖和离受阻,以休妻威胁。”
细枝末节游方打探不出,当事人心中怎么想的,他也无从探查。赵蓝两家的所思所想要游方揣测着或许有些误差,但他们干了哪些事儿,游方都说了个清楚。
“休妻是什么由头?”得知赵晖与蓝妙二人的来去,游远舟沉默不语,到这儿才问了一句。
赵田曾说,赵晖闹着休妻,欲娶严云絮过门。
“无子,不事舅姑。”赵晖由头找得像模像样,游方听到时甚至瞪大了眼。
“蓝妙那头怎么说?”原先游方说起什么都快,这会儿却觉慢了下去。
“蓝妙当然不认,刘绫与蓝家亲长也不能同意。赵晖休妻也不成,不过……”后头半句,游方像是有意藏着,吞吞吐吐。
“有话就说。”游远舟又出言催促。
“听闻蓝妙问赵晖到底为何非要休妻,赵晖说他瞧中了旁人,比蓝妙貌美百倍。蓝妙像不在意他怎么说,还说他若要娶,那姑娘也愿意嫁,也不必这般费事,直接娶了就是。不管是当个妾,还是要当平妻,她都能应允。只要别碍着她,赵晖瞧中谁,尽可以都娶回家。”
话还没说完,游方瞧着公子脸色,加快了语速,话赶着话险些嚼了舌头。“赵晖应当是觉得蓝妙的话很有些道理,他同四姑娘说了。但四姑娘自然是没答应,四姑娘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嫁他呢!”
心中的隐忧渐渐散去,游远舟颔首,又抬手敲了一把游方日渐圆润的脑袋:“四姑娘哪样的人物?不可作此议论。”
“是是是。”游方应下,好容易将事儿都说完了,也哄得公子松缓,他真心实意觉得自个儿辛苦,必得去厨上好好寻些吃的。
说去就去,游方转身,没走几步又想再瞧瞧公子,却不知他正为何出神,竟还露出了笑来。
见公子展颜,游方不免开怀。他点心也不吃了,停住同公子逗乐。
“公子吩咐我查赵晖的事儿,是因与案件相干,还是因着与严四小姐相干?”
被游方打趣,游远舟要说这些日子他养胖了,胆子也大了。方才还叫他慎言,结果却什么都议论。
他欲让游方长长记性,就听严云絮问,“什么与我相干?”
被当面撞破,游方当即想跑,又瞧见了四姑娘手中的食盒,生生停下。
严云絮看得好笑,将食盒递过去,让他都摆出来。
游方哪里还敢多耽搁,打开食盒,兀自端出一小份,向她道了谢便没了影。
“走得真疾。”严云絮说着,将其余的吃食尽数放好。
游远舟和她一道动手,取出道点心,又对严云絮赔不是,“他口无遮拦,没有旁的意思,你别同他计较。”
“自然不会。”食盒空了,严云絮盖上,恰好与游远舟对视。她没有不悦,倒显怡然,“游方很像一位故人。”
言多语失,一句故人,两厢失神。
严云絮慌忙将视线移向桌上的吃食,小花病中,她来得又勤了些,担心小花用不下饭,备的花样也多。自然,也有给游远舟与游方的那份。
她来给大人送食盒,一路进来凑巧听到了他俩说话。适才她问的话还未得回复,刚好严云絮要另起话头,于是再问:“游方说什么与我相干?”